恶童

作者: 虹霓 | 来源:发表于2016-08-16 21:43 被阅读289次

    我生长在西北一座偏远的工业小城,小城的支柱产业是国有工厂,由工厂再扩展到各项服务业,大至医疗,小至卖菜摊,共同构成小城的循环系统。在这样一座小城里生活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工厂员工,彼此都极为熟悉,谁家若是发生了大事,不出两日,全城的人们就都知道了消息。当时互联网还不够发达,全靠高效的口口相传,让人们保持着对“新闻”的敏感性与亲近感。

    小城居民朴实简单,所以治安极好,简直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既然大人们是同事,孩子们自然也是彼此认识的,可以说我的任何一个同学都与我有着十几年同窗的缘分。

    小城里共有三所学校,小学,初中,高中各一所。其中小学和初中的办学质量比较高,主要是学生好,因为到了高中,大家都去了市里的好学校,自然办学质量受到了影响。

    和许多地方一样,在这里学习成绩是考量一个学生好坏的准则,期中期末排名后,优等生就可以飞扬跋扈一阵子。连老师也常常为这些学生设立特权,譬如说集体大扫除可以少干活,优先推举他们作为班级干部,抛头露面的机会也只会留给好学生。好学生的家长们更是有资格骄傲的,平时上班大家都是同事,干的活差不多,可是我的女儿是年级前三名,你的儿子倒数第一,谁的脸上有光呢?正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家长们对儿女的学习成绩格外上心,那是他们蓝色工作服外唯一的炫耀资本。

    初二那年发生了很多故事,其中最轰动的便是我们班级转来了一位新学生,由于时间过于久远,我有些忘记他的名字,暂且叫他狗蛋吧。狗蛋的到来像一颗手雷扔进了平静的水面,他说话的口音,散发的气质,通通与我们这群生产线上下来的孩子不一样。

    他身体墩实,留着贴着头皮的寸头 ,脸上两团天然的高原红配上黝黑的皮肤,像是自出生起就没有洗过澡。老师向同学们介绍完他的姓名后,狗蛋同学就打开洪亮的嗓门,来了一句不同寻常的开场白:“我喜欢武侠小说,最想当大侠,行走江湖,大家都是朋友!”

    随后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我的斜前方,他提着黑污污,蛇皮袋似的书包走向座位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低声嘀咕,“来了个乡巴佬。”

    狗蛋同学如果甘心扮演低调“乡巴佬”的角色,也许并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可他偏偏是希望当大侠的人物,他与班级中精英团体的第一次较量是从开学测试开始的。

    测试还没有开始,狗蛋便大张旗鼓的宣扬着自己将要考班级第一名,理由是他在原来的学校是年级第一名,虽然大家都认为这不合逻辑,但谁也没捅破,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来遛遛。

    很可惜,测试公布排名后,这位狗蛋同学是班级第十名,可他并不服气,非要看第一名的试卷,这便惹恼了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优等生们。其中闹得最凶的人叫通子,他是一个怪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智商出奇的高,数理化基本上门门满分,听说考大学时先去了清华,后因为玩游戏被学校退学,复读后又去了北大。可是天才总是有缺点的,缺点就是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极易激动,班里的同学都有些怕他,他情绪发作时不闹到人仰马翻是收不了场的。偏偏本次测试的第一名就是这位通子。

    狗蛋同学满脸堆笑的向通子的试卷走去,手还没碰到试卷,试卷就被通子收走了。

    “你是谁啊,凭什么看我试卷,把你的脏手拿开。”

    狗蛋被这句话惹恼了,舌头打着卷说:“什么破试卷,我就碰,就碰!”然后就用黑手去抓试卷,可试卷没抓着,偏巧碰掉了通子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狗蛋见状连忙在地下找眼镜,深怕弄坏了人家的东西需要赔偿,嘴里一个劲的说对不起。

    可是已经晚了。

    早操回来时,狗蛋的桌子已被掀了个底朝天,书本杂乱的扣在了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最上面的那张试卷被人用红色的笔乱涂一气。这种惨状曾经也出现过,是通子同学通常的报复方法,如果忍气吞声,等他脾气过去,一般不会出现第二次。狗蛋并不知道,他将书包文具收拾好,桌子座椅摆正,就向通子发出了挑战。如法炮制,也对通子做了这么一出。

    通子还从未见过有人反抗,脸颊赤红,发狂似的扑向了狗蛋的书包,一口气将他的书包从三楼扔了下去,噗的一声闷响,狗蛋的书包在草丛里炸开了花,崭新的课本滚进了泥土,钢笔摔坏了,笔帽也丢了几个,这对并不富裕的狗蛋来说是不小的打击。从此他学到了经验,不再招惹通子,希望能保住剩下的“宝贝”。

    过了几周,班级里面传起了流言,流言的主角就是狗蛋,有人看见狗蛋的父母了!那是狗蛋一直不主动提起的神秘人物。

    “早晨我妈和我爸去市场买菜,正谈论着班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突然卖菜的那对夫妻说自己家的孩子也在同一个班级。‘他们是同班同学唻!以后要互相照顾。’那个农村妇女边说给我妈的菜篮里多抓了把香菜。”赵小杨同学绘声绘色的描述完,随后又补了一句,“谁要和他互相照顾,你们没发现他有点大舌头吗?”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觉得狗蛋大舌头,不仅如此,狗蛋着急的时候还结巴,舌头比别人长一截似的,在嘴里打着结,半天说不出话,憋的脸黑红。

    “你别造谣,狗蛋是菜贩的儿子?"

    "这还能有假?不信,咱们找狗蛋对峙!"赵小杨把胸脯拍的梆梆响。

    狗蛋再也骄傲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底细,找到了他的软肋,就他?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自豪呢?那耿得笔直的脖子里藏着黑垢呢!大家好像从狗蛋身上嗅出了怪味,从脑袋顶到脚趾头尖,散发着汗腥和不知名物体的混合气味,我们将它定义为菜棚里的烂叶子味。

    看吧,那个蛇皮袋子似的书包一定是从未洗过的,在泥土中滚过,每一根纤维都吸收汗水,轻轻一拍尘土就飞起来。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想象,在想象中,狗蛋被塑造成了原始野人,而我们这些文明人势必是要和他划清界线的。

    哗啦啦,哗啦啦,书,本子,尺子,笔,跳着舞,在空中飞舞着,撞击着,最终摊在地上,华丽的舞曲落幕了。

    这是狗蛋的书包第几次遭殃了?我数不清,只记得一周必有三天,他的书桌会倒在一边,椅子会布满脚印,书包被藏在教室各个角落。他也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因为每反抗一次,下一次的报复会更加惨烈,狗蛋的书本们已经经不起这些折腾了。他苦笑着,哀叹着,弯下腰,拾捡属于他的文具与书本。偶尔有块橡皮或者铅笔会滚到我的脚下,我低下身,捡起,递给他,正碰上那双深渊般怨恨,胆怯,愤怒的眼睛,没有感谢,我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一些界限一旦产生再难消失。

    狗蛋沉默着,蜷缩在教室一角,谨小慎微的数着还有多长时间能离开教室,对于他而言,教室里的每一秒都危机重重。

    当然他的忍耐并没有削减大家对他的“热情”,每日的问候自是不能少,或是拿狗蛋的计算器在教室里当棒球传来传去,或是在狗蛋的书皮封面留下匿名抽象画,或是在狗蛋的文具盒留下小虫,蚯蚓这类惊喜,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只要敢想,总有人付诸行动。

    狗蛋用旁观者般冷静的态度观看这场比赛,等闹完了,再弓着腰,打扫赛场。不久,眼尖的赵小杨发现狗蛋的胳膊上隐约趴着什么,他撸起狗蛋的衣袖,赫然出现一条突起的,参差不齐的红疤,像用烙铁烫的,丑陋不堪,仔细看,仍然看不出它像什么。

    “你在胳膊上画什么了?”

    “一条龙。”

    通子也好奇的围过来,迫不及待的看这个所谓的纹身,说:“哪里像一条龙,明明像条虫。”

    “是条龙。”

    “对,这像条肉虫,是蜈蚣!”赵小杨顺着通子的话分析下去,得到了如此结论,很得意。

    狗蛋把手臂夺过来,气得舌头打结,嘴里咕噜咕噜,说:“不是蜈蚣,这,这是,大侠身上才有的。”

    赵小杨笑得眼泪流了出来,边擦边说:“我看是黑社会才有的,就是黑社会也不收你当小弟。”

    狗蛋现在除了“大舌头”,“菜帮子”,又多了个外号“蜈蚣男”。

    班级里如此猖狂的欺负狗蛋,自然是逃不过班主任的眼睛,她也采取了应对措施。

    首先,给狗蛋换座位,换至第一排的角落, 她认为在老师的眼皮下,针对他的行动会稍做收敛。其次,在班级里公开批评领头的通子与赵小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他俩没有改过自新的表示,那么,只能请家长。这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

    狗蛋换了座位,掀书桌这类的活动果真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隐蔽的“疏离运动”。大家心有灵犀,行动默契,以他为圆心,半径1米之内不会出现任何人。我们躲瘟疫似的,他走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绕着他散开,生怕躲得不及时被同伴耻笑。除此之外,狗蛋还会经常莫名的消失几样东西,这些东西又在打扫卫生时从教室里堆满灰尘的角落里出现,但他始终没有抓住创造此等奇迹的魔术师。

    不久后,到了冬天,下雪了。

    西北的雪从第一片掉落在地上,会持续三个月,直到马路边,墙角下陆续都堆起齐腰的雪堆,地表结成厚厚的雪壳,才罢休。这段时间,班级里的男生突然变了,一下课,纷纷约狗蛋下楼打雪仗,狗蛋推辞了几次,终于在最后一次答应和同学们进行“游戏”。

    那天我趴在窗户前,倚着热烘烘的暖气片,观看了这次雪仗。

    狗蛋身穿褐色棉衣,头带土黄色的针织毛线帽,在雪地理分外显眼。雪仗是在楼下的空地进行的,空地才清扫干净,高高的雪堆堆在两旁的树洼和花园里,大家分成了两组,每组共三人。

    开始时,双方仅仅试探性的抛一两个松软的雪球,狗蛋也抓了两个雪球友好的砸向对手。后来,慢慢地,情况出现了变化,狗蛋被对方三个人围攻,而他的战友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从不同方向不断抛来的雪球,在他的胸口,头部,膝盖开了花,狗蛋支持不住,只得节节败退,直退进了堆在一旁的雪堆里,两只腿陷进雪堆,无法动弹。此时他的两位战友及时出现,他们并不是来解救他,而是拎了一支装满雪的大桶,结实得扣在了他的头上。又有两人找到了一把铁锨,在他身上铲雪,不一会儿,狗蛋就被埋起来,男生们围着新堆的雪人大笑。

    上课铃响时,男生们嘴里哈着气,脸上红彤彤,有说有笑的回到了教室,狗蛋低着头走在最后,手里攥着裹满雪的毛线帽,在他的头发上,脖子里都是板结的小小雪块,有的化成小水珠,顺着脸颊向下流,潮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狼狈不堪。

    女生们用手捂着嘴偷笑,与同桌窃窃私语,你看他像不像只落水狗?

    狗蛋在雪仗之后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更加不爱说话了,一天蔫蔫的,也再没提过当大侠的梦想,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

    通子说,狗蛋是把脑子烧傻了。

    虽然说通子的诊断是他胡邹的,但也不由的让人怀疑,狗蛋这次大病是不是确实影响了他的智商,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下降迅猛,飞流直下,一直成为班级倒数,很有冲击倒数第一的实力。当然,一到上课不是找不到课本就是找不到笔记,也是影响他成绩的因素,但既然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做的,那就成为冤案,不了了之。这些小事向来是不能与考试,成绩,排名此等大事相匹敌的,顶多只能算是同学间友好的恶作剧。大家心知肚明,老师在这种事上是不会花费太多精力的。

    但面对拖后腿的成绩,老师还是很上心的。终于,班主任还是请来了狗蛋的家长,那一天我正巧路过班主任的办公室,听见门内呜呜咽咽,时而参杂着一两句方言,我好奇的停住脚,透过门缝向里望。

    斜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碎花旧袖套,穿着红色棉衣的中年女人,她正抓着狗蛋的手不停的抹眼泪。一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在屋里转着圈,边转边高声说着一串听不懂的方言,一圈又一圈。班主任的眼睛时而看一下狗蛋,时而撇一眼运动中的狗蛋爹,可能有些晕,最终闭上眼,重重的叹了口气。

    一个月后,班主任宣布了狗蛋转学的消息,大家即没有好奇,也并不喜悦,所有人都像甩开了负担,班级里的关系又纯洁如初了。他如同那年飘下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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