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瘦小的孩子从六层楼的高处落到地面的情景一定很引人瞩目,因为他尖利的惊叫声和下落的姿势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
当时我正站在操场上,我所在的位置可以让我对那幢夺走我同学生命的大楼一览无余。我毫不费力地就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壮观。直到多年以后,我依然对那个孩子瘦小的身躯产生的速度感到不可思议。他几乎是在我眼前闪了一下就到了地面。这个过程的短暂让我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失望。我原以为他从窗口飘下来时定会像一片树叶或是一只风筝那样轻盈,然而倏忽一逝的壮观却使我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中。
那个下午,阳光在昏暗中显得无比焦躁。十二岁的孩子对死亡的威胁表现的满不在乎,他在六楼的窗台上说说笑笑,丝毫没有觉察到即将来临的危险。他站在狭窄的窗台上,一点都不害怕。他用潮湿的抹布将玻璃上的尘埃和污迹轻轻擦去。他在明亮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天真的笑容,像四月的桃花一样灿烂。
我猜我的数学老师或许对微笑有着天生的恐惧。我实在想不起来除了微笑我们还在课堂上做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大发雷霆。也许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偷偷的笑一笑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某些神经过敏、丧心病狂的人来说却就像被当面扇了一记耳光一样无法接受。
他向我们走来时的轻松愉快使我产生了错觉。那时,我全然不知我们的处境是多么险恶,我无法将凶狠与他笑嘻嘻的表情联系起来。当他高大的身躯摆在我们面前时,我心里禁不住一阵慌乱。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一声不吭。
这样过了好长一会,他觉得再将我们这样打量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这种目光和心理的震慑必须结束。他十分愉快地交给了我们一项抄写数学课本的艰巨任务。他当然很清楚,在三天内抄写三遍四百多页的课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我猜他之所以这样做绝不是为了简单地惩罚我们,他肯定还有其他的想法。而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们的震惊可想而知,但这与他无关,他只关心结果。
几个女孩从那幢大楼下走过,她们惊讶地发现那位瘦小的同学整个身子都贴在了玻璃上。他一只手扶着窗棂,另一只手正吃力地挥动着一块抹布。这时,他也看到了她们,他兴高采烈地同她们大声地说话。他手上机械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我坐在操场的一块草地上,我的目光一直在那扇窗户周围徘徊。我看到几个女孩从那边走过来。她们仰着头同他说说笑笑。这种情景不吸引我,我没有半点兴致去欣赏这种极其吃力地交谈。我站起来向天边望去,我看到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从血色的夕阳中掠过。它们飞翔的姿势非常优美。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的目光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孩子从窗台上落下来。他下落的速度让我十分着迷。他腰里系的一根带子在他身边飘动,像一只纤细的翅膀。
我的那位同学果然不负厚望。三天后,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走进了数学老师的办公室。他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接受嘉奖时的趾高气扬。
当他自豪地将二十个作业本放在那个高大的身躯前时,用惊恐不安来形容我数学老师当时的表情一点都不夸张。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将这个满脸青春痘的同学足足研究了三分钟。二十个作业本叠加起来的高度让他感到了理解的困难和抽象。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学生面前出现过手足无措,而我同学仅仅用一摞作业本就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他侧过头,向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可以想象,他当时的内心是多么沮丧和惶恐,他丰满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犹如轻风中的一片枯叶。
我的数学老师经过短暂的消沉、难过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洋洋得意,因为还有一个大胆的学生在规定的时刻没有向他复命。他似乎看到自己刚刚被击溃的自尊又重新树立了起来,而且变得更加坚定,更加高大。他为自己精心筹划的惩罚计划没有中途夭折暗自庆幸。也好,这样一来,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从而可以集中精力来对付一个人。想到这,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潇洒地一挥手将有辱尊严的二十个作业本扫到了桌子旁边的硕大的废纸箱里。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可怜的同学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懈怠,以绝对服从的姿态完成了老师赋予的艰巨任务。经过两个白天三个黑夜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将几十个作业本叠加成了一个绝对高度。他当时的情景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大病初愈后的虚脱。原本英俊的脸上爬上了一片灰色,清澈的眼睛被浑浊所代替。从此,他看东西就显得特别吃力。
那天下午,我提着半桶水晃晃悠悠地爬上了六楼。我看到我的数学老师手里拿着一本书从办公室走出来,昏暗的楼道中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黯淡。我急忙晃悠悠地走向了另一头的教室。
本来我打算把水桶放下后就离开,可站在窗台的那个孩子吸引了我。我看着他擦了一会儿玻璃,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转过身走到门口,可那张一半明亮一半黯淡的脸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想到应该做点没什么。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自己的课桌前,准确地从里面摸出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我对它割破一条不太结实的布带没有丝毫怀疑。
我来到那扇窗户前,我看到那个孩子冲我笑了笑,同时我也看到从他身上伸出来系在暖气片上的褐色带子。我犹豫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孩子在空中飘落时的无辜和惊愕。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胡蹦乱跳,但我仍然看到自己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没有人向我这边看,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窗户边走过,然后我从眼睛的余光中看到那条带子在我小刀的接触下裂开了一条细缝。我没有完全割断,因为他在我走过来时又冲我笑了笑。
之后,我离开教室来到操场,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毫不费力就看到那扇窗户的位置。天边一抹淡淡的粉红正在徐徐伸展开来。
我的行为让我的数学老师简直无法忍受。我将他的命令当作了耳边风,我一个字都没写。不过,这一切也不完全是我懒惰的缘故。当我意识到这是一项十足邪恶的任务时,我坚决不会拿健康或者是性命去开玩笑,何况这本身就是强加于我的疯狂意志。
于是,我必须为我的冒险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想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我的数学老师笑嘻嘻地看着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一声不响。我原本理直气壮的辩解被扼杀在了沉默中。
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盯着窗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很想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峙,于是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我颤抖的声音将他从窗外的阳光灿烂中拉回来,一团阴沉的气色飘到了他的脸上。
现在,他寒冷的目光钉在了我的脸上。
他拿起桌子上画图用的圆规在手中拍了拍,这使我想起了屠夫杀猪时在手指上试刀锋的样子。他认为这只圆规给我制造的痛苦足以在我十二岁的记忆中刻骨铭心。
那只圆规毫不留情的打在了我的屁股上。一股股腾起的尘土将我们罩在了一片纷纷扬扬之中。
圆规打在我身上就像打在一只装满面粉的口袋上,声音短促而沉闷。记不清抽打了多少次,后来一声响亮的咔嚓声暂时中断了一切。
直到现在,我仍然很佩服我的数学老师打人的手段。他用一只手提着我的耳朵,把我紧紧地牵住,使我不能因为力量的冲击到处移动。另一只手在我身后扬起一片尘土,使我瘦弱的身子一次次地向前冲去。
那个瘦小的孩子——也就是我同班同学,从六楼上掉下来后就直接躺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他瘦弱的身躯与坚硬的水泥地面撞击的结果不言而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仰望一下氤氲流转的天空就咽了气。当我从层层人群中挤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一朵暗红色的鲜花从他的脑袋周围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一个表情慌乱的女教师脚下。
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更为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高大的身躯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扑到躺在地上的孩子身边像疯了一样叫喊,他撕破嗓子的尖叫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的数学老师和那个早已咽气的孩子,渐渐消失在傍晚的沉静与不安中。
我一声不吭地站着,我的任何躲闪都显得毫无意义。我的数学老师扔下手中断裂的圆规,随手又抓起一把同样是木制的尺子来继续他的惩罚。这次,他不在往我的身上抽打,那只圆规的断裂使他有点担心。为了不让这把尺子遭受同样的命运,他觉得换个地方或许更为合适。因此,他气极败坏地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我的手心上。
他一边在我手上劈劈啪啪地抽打,一边嘴里喃喃地吐着不合他身份的脏话。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我的意识由于剧烈的疼痛而麻木了。然而,接下来的事令他极度失望——那把尺子终于因为不能承受如此惨烈的折磨也折断了。一截断裂的尺子在我手上跃起后向前飞了一段,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一位年轻的男老师面前。他抬起头向我们笑了笑,然后拿起那截尺子放在一边,继续他没完没了的画圈工作。
显然,尺子的断裂阻碍了我的数学老师的节奏,他停了片刻后又去寻找新的惩罚工具。就在在他左右张望的时候,对面的那个小个子老师笑着递给他一根一指宽的竹条。它的柔韧使他无比激动。
在我的数学老师忘情地表演时,那个小个子老师充当了我们最忠实的观众。他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半截身子伏在桌子上,脸色因过度兴奋而显得通红。
事实上,我的数学老师的惩罚已进入了尾声。那根柔韧的竹条在我手上跳跃了几下后就偃旗息鼓了。急促的上课铃声将我从这场兴奋的喧嚣中拯救出来。
他意犹未尽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我。他恶狠狠地向我吼道:“你先滚回去”。我站在那没有动,我反应能力的迟钝又激怒了他。他猛地站起来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于是我就顺着这股力量走出了办公室。
我来到了洗手间。我认为在回到教室之前应该做一番必要的准备。我打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流到通红肿胀的手上,霎时,一股火辣辣的剧痛牵动了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我任凭哗哗的水声响了几分钟。我觉得自己的神情基本上恢复了正常,于是将两只手缩在衣袖中向教室走去。这段路不长,我很快就到了。当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第一排的瘦小的孩子,同时我也看到了一缕昏暗在他头顶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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