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凌初 Vith
©｜美国国家地理 摄影
胆小鬼会害怕幸福，软刀子是能伤人的。
——太宰治《人间失格》
我在高中时期——愚蠢而迷茫的学生年代——喜欢过一个男生。
他曾经和我一起学美术，坐在我旁边的小木头凳子上，那是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盛夏八月，逼仄的没有任何装修的水泥出租屋里，白花花的光线从窗子透进，与聚光灯投下来的暖黄色光交织在一处。破旧电风扇吱吱呀呀地摇着头，他盯着灯光下的维纳斯石膏像，手中铅笔在素描纸上快速扫动。
他说：“你可以写一个故事：学美术的男青年画画太逼真，某一天，突然发现维纳斯从画纸上活了过来。”我说：“然后两个人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那段时期想啥啥都是爱情，像食用罂粟或吗啡，不自觉腾云驾雾，看到仙气缥缈的幻象。
我单恋他。宁愿不吃午饭来制造偶遇，不自然地打招呼，伴随着脸颊的烧烫，口齿不清的紧张。
高三，我在出外美术集训的时候和他在公园奶茶屋里见了一面，我提的。见面前一天晚上我把要穿的衣裙换了无数遍，仔细斟酌应该用哪个味道的廉价香水，一切收拾妥当后我站在寝室的窗口向下望，夜空黑漆漆看不见星光，这座沿海城市的主干道上车流涌动，风中夹带汽车尾气。我却莫名其妙地凄惶，一瞬间的悔意，是悲剧结局的伏笔。
我心知自己缘木求鱼般的荒唐。我学文他学理，我成绩平平他却名列重点班，我家境拮据他却是个富二代，他的哥哥出国留学归来——在大我十二岁的姐姐还在一边背着哇哇哭闹的孩子，一边往家中低矮的炉灶中添柴火的时候。我和他最长的朝夕相处不过十天，兴趣爱好少有交集，从未酒逢知己，何来志同道合。
这个想法在次日相见时更加被确认，他迟到十分钟，日已傍西，小屋里灯光昏沉，服务生提示我开灯。我摇头，点了一杯奶茶，缩在小沙发上听着耳机里的《奇妙能力歌》：“我看过沙漠下暴雨/看过大海亲吻鲨鱼/看过黄昏追逐黎明/没看过你/我知道美丽会老去/生命之外还有生命/我知道风里有诗句/不知道你。”五感沉入深海渐渐休眠，熬了许久终于等到他的消息：“我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约会，然而话题无关紧要，他意兴阑珊，我词不达意，口中无味的奶茶像杯假酒。分别时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大叔神情严肃紧握方向盘，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掠过车窗，我听见心中长长的叹息。
就如同败乱在王朝方兴未艾时便已注定，一切开始显露倾颓的迹象。他将回我消息的字数一减再减，我对此一无所知。他说最近在看书，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老实地告诉他，我没看过。
其实我知道他的秘密。他有抑郁症。
他在学校时喜欢在右手腕上戴一只黑色的护腕，而当他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他腕上深深浅浅可怖伤疤，深深浅浅的紫红色。不远处的店主和服务生坐在一起看一部最近热播的清宫剧，暑气被空调的冷风吹散，我心间颤栗，语言和笑容一起变得苍白无力。
我想象一个少年在人们都睡去的冰冷的夜，让白刃亲吻自己的血脉，岩浆样红色炽热的液体流出，渐至冷却凝固。
他没再提那本《人间失格》。那个星期天我去书店看到这本著作，封面黑白错乱，像X光片。我买回它放在我的床头。我学着他的喜好，阅读描写苦痛伤悲和迷茫的战后文学，听日系黑化的歌曲，甚至关注起化学领域的研究难题。我一边这样做，一边厌弃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系列的折磨推我到崩溃的悬崖边缘，最后我终以告白来结束自己的愚蠢。像在孽镜台前观看前因后果的迷途世人，结局我早已洞悉，却主动要来他的拒绝，饮下毒酒赐死一败涂地的灵魂。
我曾以为因着某些相似之处，我终能靠近他乃至读懂他。妄想都死去，我接受他赐予的宣判，握着手机倚在浴室墙壁，窸窸窣窣的人声在耳畔凝成一个浮点。我想起每一次路过他班级时做贼心虚的目光，想起听伤感情歌时流过的眼泪，想起画笔都拿不住的疼痛感，想起他生日时我给他送的书，想起无数次愚蠢的明示暗示，想起在奶茶屋里对话时的尴尬。我的朋友怨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端奶茶的服务生看我的眼神意味不明。孤单少女的自尊心被撕成碎片，理智将自己千刀万剐。
更能击垮我的却是这样的醒悟——疼痛感来自于我自尊的破碎和付出的落空，不在于他。
我说：“喜欢什么的都是假象，害怕被拒绝也都是为了自己。自私的表现。”
他说：“一样的。”
我和他难得地有了共同的认知点。
若干日子后我结束集训回到学校，在午间空旷的走廊里迎面和他相遇，我一开始没看清，扶了好几次眼镜，还问身边的朋友：“那是谁哦，眼熟。”男生越走越近，我笑容凝固，打招呼的动作像初次登台者蹩脚的表演。他同样抬手打招呼，笑了一声，隔着流动的空气从我身边走过。黑色框的玻璃上是窗外风光的映像，我想起印象派画家笔下模模糊糊的冷色调的浮桥和建筑。他离开，浮桥崩坏，建筑坍塌，一切化为劫灰。
后来我也多次想，为什么我没看过《人间失格》。
那本书被压在书柜里。我不再去看它，我害怕回忆，害怕听到迷茫不安灵魂的自白，害怕持手术刀一寸寸剖析自己的内心，害怕那只黑色护腕，有朝一日终戴在我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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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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