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校门朝东,西校门朝西,南校门朝南,北校门——
被封了。
每一个来实习的老师都指着那栋长满爬山虎的实验楼问过老教师:
“那里不是北校门吗?”
实验楼静静的矗在那里,有时候吹起风来枯黄的爬山虎的落叶能糊路过的人一脸。
这个时候老教师都会叹息一声,然后说:实验楼的后门就是校园的北校门,但是后来被封了。
为什么被封?
摇摇头,再一声叹息:说不清。
二十年了,他又回到这个学校来。正巧赶上一个年轻的实习老师站在实验楼前发呆,他刚要走过去,一阵秋风就吹过来把枯黄的爬山虎叶子卷起来糊了他一头一脸。
他艰难的把头发上勾着的黄叶扯下来,冲那个小年轻实习老师喊:——你跟那儿站着做啥呢?
那实习老师转头一看到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校领导抓住他偷懒了。
“我……我就看看!”
他笑了,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
“怎么,来鬼屋玩大冒险?”
对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什么鬼屋啊,这实验楼现在还在用呢。”
他惊讶极了:“居然不是鬼屋?经历了这种事情居然还在用……校领导是不是贪污了钱导致没钱盖新楼啊。”
“什么事?”
“没什么,二十年前,有个高二的学生在这里自杀了。”
他看着实验楼斑驳的墙面,慢慢的说:“那是那一届高二的学生,叫程双。”
那年程双十七岁,正是高二的年纪。
高二是高中的一个比较尴尬的时期,学的东西比高一难,练的题又比高三少,所以有不少学生在高二成绩突飞猛进,也有不少学生在高二一落千丈。
本来这是很正常的,但是一落千丈总是有人承受不起,故事的情节可以翻着花样茬茬的更新,现实里边的情节却总是有些老套。
那个时候程双有一个很好的同桌。
女生,爱笑,话唠,个子偏高,长得很可爱,不能说胖但也不瘦,笑起来脸圆圆的,性格时而霸气时而呆萌,总的来说就是个逗比。通常来说这样的乐天派女生应当是个女汉子,咋咋呼呼猥琐无节操什么的,但是程双的同桌却是个很温柔的人。
程双不爱收拾桌面,他的同桌总是会在中午早来半个小时,做完作业后帮他整理桌上的书;程双下课常补觉,他的同桌就顺手帮他传了卷子;程双总是忘记买新的笔芯,他的同桌就买了一盒放在教室随时供应;程双没有在卷子上写名字的习惯,他的同桌便代他写;程双……
“谢谢谢谢,你人真好。”程双真心诚意的对他的同桌说。
“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好的人啦!”他的同桌一巴掌呼在他头顶,笑容灿烂。
他真心诚意的点点头,抱着失而复得的比他同桌的高了四十多分的卷子心满意足。
“但是我看到你成绩了,比我高了47分。”然而帮他找到卷子的同桌异常失落。他的同桌成绩不能算太差但也不能说优异,放在平行班是第一名第二名,放在实验班就是倒数,而他的成绩在实验班也名列前茅,所以每一次听到他同桌伤心的小抱怨也只能含含糊糊的安慰两句:“……下次好好考嘛……”
其实他知道,好好考也没什么用,他的同桌和他年级上差着两百多名呢。
那个时候程双觉得,世界就保持这个样子,地球自转的速度还是匀速,他的同桌每天也能拿着十道八道做不起的数理化来问他题,月考之后老师生气的训斥两句……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就很好了。
但是世界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啊,平静的细枝末节的幸福它怎么会随便就给你了呢。
高二上期的期末,他拿着年纪前三十的成绩回到家,得到的是父母离婚的消息。
他在家里困兽般的待了两天,又收到了奶奶病故的消息。
三天之内三个至亲离他而去,高二狗脆弱的心脏像吃了巧克力一样承受不起(1)。他连夜赶回了学校,翻墙进了校园,用他同桌交给他保管又忘了拿回去的发卡捅开了实验楼的门,拎着两瓶RIO爬到天台去吹风。
天台上风呜呜呜的吹,他冷得像条狗一样,喝着冰镇了似的酒精饮料,对着夜空唱《离歌》。
手机叮铃铃的响了几声。他拿起来一看,是他同桌的QQ消息。
同桌:你在哪儿呢
程双:【地理位置】
同桌:卧槽,大晚上的你怎么没被冻成冰棍儿
同桌:你翻墙进去的?
程双:嗯
同桌:你是不是还带了吃的
程双:榴莲糖,甘草糖(2),要吗?
同桌:你这报社也是很走心的哈,等着,爸爸带个烤鸭去
程双没回她,心说晚上快十二点了你上哪儿买烤鸭去,然后给她留了瓶RIO(3).
十几分钟后他的同桌果然来了,两手空空,还嫌弃的拿开了程双特意留的RIO说:爸爸不喝酒,喝了乱X怎么办。程双吐槽她:谁跟你乱啊年纪轻轻眼就瞎了吧。他同桌作势要打他,他就仗着身高拍她头打回去。
闹了一会儿不闹了,他俩就一起盘腿坐在天台上冻成狗。
静了一会儿他的同桌就憋不住话唠本性,开始东扯西扯的找话题。
“程双双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说。”
“哎呀我又不想说了。”
“哦。”
“你不想听?”
“呵呵。”
“卧槽你倒是配合一下啊。”
“有屁快放。”
“天哪你被盗号了吗!”
“……”他扭头去看他同桌,心想盗什么号,人间号吗。
他的同桌立刻蛤蛤蛤蛤蛤蛤蛤的笑了,笑得在天台又湿又冷的地上摊成个大字。
笑了一会儿气氛又僵硬了,他的同桌重新坐起来,指着天边极亮的一颗星星跟他说那是北极星,pikapikablingbling的,还说你看那棵树像不像个什么鬼……程双冷冷的看着她心里想你是猴子派来的逗逼吗。
然后又静了一会。风有些小了的时候他同桌又说:
“程双双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你没玩腻呢吧?”他以为她要再来一遍刚刚的对话。
“我被刷下去了。”她无辜的眨眨眼,可惜黑暗里看不真切。
“啊?”
“我要跟你们说再见啦……真舍不得你们啊。离别比死还可怕。”
他听见他同桌好像哭了,但是他还是发出一声嗤笑。
他的同桌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说:“我知道你来这儿是要干嘛,咱全校就实验楼最高了。”
“是啊我特么爬了七八分钟才到顶。”
“你不行啊老程,我一路跑上来的。”
“呵呵。”
然后他看见她从黑暗里站起来了,星星的光都落在她眼睛里。
“一起呗。”她说。
“随便。”他也要站起来,但是腿麻了,他的同桌拽着他扑腾了半天他才勉强爬起来。
“一起死听起来还挺浪漫的,可惜我们不是情侣。”他同桌看着脚下天台边缘吐槽。
“到死都是单身狗。”他点点头赞同。
“我数三二一,带你装逼带你飞。”
他的同桌和他并肩站着,数道:“三——”
“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她把程双往后面狠狠一推,然后就一步迈出去了。”
他顾自说着,没顾及实习老师讶异的脸色。
“她掉下去的时候头发一定都糊到脸上了,她肯定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想还有点搞笑。”
他看着实验楼上满墙的爬山虎,慢慢落下一滴泪来。实验楼顶楼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个鸽子窝,此刻夕阳下很应景的扑啦啦飞出一大群鸽子。
一片极小极轻的绒毛被气流一卷,立刻失去了踪迹。一如二十年前永远迷失在懵懂青春里的那个灵魂。
实习老师听了也很难过,说:“现在没有这样的分班制度了,再也不会有学生因为这样奇怪又蠢的理由自杀了。”
他点点头:“她死去之后这个制度就被取消了……也挺好,至少没白死。”
实习老师叹息一声:“这也难说是校方还是她的错,说不清。”
“说不清。”他赞同道。
这时一个年老的教师走过来,一拍实习老师的肩膀:“小吴!你又跑出来偷懒了!”
实习老师一惊,赶紧低头认错。这时老教师转头发现了他,脸上突然全是惊喜的神色:
“程双!你小子终于肯回来看看啦……”
他微微笑笑,风卷起几片爬山虎的黄叶吹到天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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