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行走,谁都避不开死亡之思。《论语》讲死生的篇章不多,《学而·第一》中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第一次提及生者面对亲人的离去。慎终,是生者告别死者的仪式,或轻薄或盛大,庄重,虔敬,哀戚;追远是祭奠,儒家似乎不谈灵魂,称死去的人为鬼,它着眼于生者之思,追念中表达情意,以示自己不曾忘记。儒家对死者爱的表达是由己达人,它不管死者能不能领受,重要的是生者有没通过仪式传达哀伤与思念。它折回于生者内心的是你不这么做来不及了,会后悔的。离去的亲人离你越来越远,在追念中因对亲人不逝的爱会让生者内心柔软,心性修得敦厚。
《论语》也谈生者丧失亲人之痛, 死亡告别时的哀戚并未随着丧礼的结束而离去,它漫长而深沉。悲伤深隐于心,内心无处安顿,你得偿还,用三年的丧期回报初生三年父母之怀抚育的艰辛。《阳货·第十七》,宰我对守丧期过长表示严重的不满,孔子骂得很起劲,他觉得守丧是为了最终的心安,而心安的获得用一年的时间远远不够。面对父母的离去,美味不香,音乐无法带来快乐,物质的,艺术的,这些外化形式都不能转移你的哀伤,哪怕在家中。三年,是回报,也是在痛苦之中完成哀戚内心的安顿。
有关祭祀的一则非常有意思:“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为政·第二十四》。)人人都有自家的鬼,血脉相融,断开后的痛没有亲历的人是无法感知无法言说的,不是自家的鬼当然心痛不了,最多不过表示同情,那不是真的心。
这些谈的都是生者怎么对待死者,《先进·第十二》中子路在问怎么事鬼神的问题,好像也在谈这个问题,但老师劈头盖脸地责问,“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当你侍奉亲人尽心竭力,当然才能体会生死隔离的痛彻心扉,追念时才会有深切的悲痛。孔子在这里牢牢抓住我们在现世中的所为,你去实践爱,表达爱,完成爱,才懂得人与鬼之间的情感绵密不可切割。那么生死之间的关联呢?子路被老师骂了之后有点战战兢兢,用了一个“敢”字,“敢问死?”但他迎来的又是一次责问,“未知生,焉知死?”生的道理,彻悟了,才能明白死。生的充实丰厚,才有死的圆满。“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第八》)道得以开悟的那个早晨,生的境界轰然提升,即使当夜死了,生命的价值已全部显现。在孔子看来,生死不可分割,相依相存,子路被老师责骂的原因在于割裂了二者的真正关联,鬼神在世为人,死的源头在生,你回到源头去,回到生命的本源去,才能寻得生的意义,获得对死的体悟。当然这二者不并重,有主次,有现世与未来之分,现世更可贵,更实实在在。未来呢?就是死,死是生的终结,一道黑幕挂下来,就好了,没有来世,现世至此彻底结束。追思也好,祭奠也好,也都着眼于生者,虽然面对的是死者。儒家要的是现世稳稳的付出,夯实生的高度。
生命的列车向前,只有一班,既是首班,也是末班。现世的尘雾弥漫,道的光芒或近或远,或淡或亮,直到死亡的来临。死以后就没了,另一个世界是不存在的。儒家有时让我像顶着盛夏的烈日行走,光芒从头顶直射而来,心被照亮了;有时又觉得仅有此时此刻,不得片刻犹豫,内心好像跟不上脚步。每一步踩下去,硬邦邦的,结实又有点生硬。儒道太艰深,孔门的门槛太高,而且此生此世之外,应当不仅仅是此生此世吧。我跟学生说白天讲《论语》,夜里要读小说,那个广阔深邃的人性世界啊,让我沉醉。他们哄堂大笑。这就是我的得与困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