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因为降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
二十一岁那年,阴差阳错,邻村的一个好女孩看上了他,愿意嫁给他。他们就结婚了,没有恋爱,没有花前月下,没有酒席,没有烟花爆竹和锣鼓喧天。
他家是那样贫穷,没有什么可以继承,唯有贫穷。但是,他有一个梦想,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的梦想,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也受穷,假如自己有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出生那天,闲言碎语很多,有人说这个儿子不是他的,也有说有几分像他。他不问妻子,妻子也不会告诉他。妻子只会好好爱她,用信任他的眼神看他。
是的,他的妻子是个哑巴,是个不懂哑语的没有文化的哑巴。他和妻子相濡以沫,创造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意思的手势,然后教给他们的儿子。
儿子模样很俊,像妻子。他是个瘦子,应该从小营养不良导致的吧,脑袋大,身子骨小,像个外星人。对他来说,妻子美若天仙。他不嫌弃妻子哑巴,唯一担心妻子有点儿弱智,这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呢?妻子的弱智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脑膜炎用错药导致的后遗症。自己的丈人和丈母娘,还有一个小姨子,都很正常。但是他还是担心,偷偷带着儿子去省城医院做检查。这些事他不跟任何人说,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儿子很健康。
妻子生了儿子以后,身体却大不如前。他不能出去打工了,他要照顾妻儿。他在村子里种了许多水田,别人家有不种的地,他承包过来。他一个人,风里雨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是闲着的,忙了田里的活,回家要洗衣做饭,还要给妻子洗澡,那么多那么多事情,他忙不下来,家里的卫生做不好,像个狗窝。对的,他养了两只狗,就是为了哄儿子。儿子最喜欢跟小狗玩儿了。他第一声说话,不是爸爸,不是妈妈,也不是爷爷和奶奶,而是“狗狗”。
儿子会说话那天,他高兴坏了,特意做了面条。他把爸妈接过来吃饭。爸爸不在家,已经去省城打工去了。妈妈不愿意过来,是他过去叫了几次,妈妈才过来。他家里太脏,也太穷了,连爸妈都不愿意跟他有牵连。他心里知道,可是不说。他对自己说:“等看我的儿子吧!”
他买好看衣服给儿子,买好吃零嘴的给儿子。其他人家小孩子有的,他的儿子也会有。他那样忙碌,家里也渐渐有了多余的闲钱。他存起来,为了给儿子将来做学费。他要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个大学生。
儿子也很争气,学习名列前茅,家里黑乎乎的墙壁上,到处是儿子得来的红彤彤的奖状。爷爷和奶奶偶尔也过来看小孙子,请小孙子去他们那里吃饭。
妻子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总是合不拢嘴地傻笑,他默默走过去用毛巾擦去妻子嘴角淌下的口水。妻子的病情严重的时候,手脚发抖,站也站不稳。春、夏季,每天的黎明或者黄昏,他会陪着妻子到街上散步。妻子走累了,他就搀扶着妻子。妻子咧着嘴傻傻地笑,但是在他的心上,妻子还是最漂亮的好女人。有人问他:“现如今,你老婆还认识你吗?”他说:“认识。”其实,他也没有把握妻子会认识他。妻子看他的眼神,与看路人的眼神,几乎没有区别,他看不到那眼神里有欢喜和信任的光,妻子只是乐呵呵地笑,对谁都那样。有一个晚上,他和妻子在村口的青石墩上坐了很长时间。那时天色黑了,远处一条小河发着青粼粼的光。天上没有月亮,可是河水还是泛着光。他对妻子说:“花儿呀,苦了你了。”这些年,为了省钱,为了攒钱,他停止了对妻子病情的治疗,偶尔,就是买一些便宜药回来。他觉得内疚,忍不住低头哭了起来。妻子伸过手来,抚摸着他的脸。
“花儿……”他意识到妻子是要为他擦泪。“花儿……”他把妻子的手捧进怀里。
他叫妻子“花儿”,其实他的妻子不叫花儿,名字里也没有一个“花”。那是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他带着妻子在田里干活,那时候妻子还很健康,不但能做饭,还能帮着干点农活。田边地头盛开着一些白的、红的小花,妻子采来别在头发上。从那天,他就叫妻子“花儿”。有一天,村里会计喊他,让他去村委会做个登记。回头他给忘记了,村会计找上门来为他登记,问他:“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村会计知道,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就问他,却料不到他也忘记了,怎么也记不起来。这件事被村会计传了出去,一时间在村子几百户人家面成为笑柄。他也不在乎,只管叫妻子“花儿”。
儿子长大了,可以帮扶做些农活,也学会了做饭洗衣。他感到欣慰,但是怕影响儿子学习,他尽量不用儿子干活。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儿子的成绩使全村人目瞪口呆,因为儿子那么争气,村里人对他和他的妻子刮目相看。
妻子的身体也好多了,开始做起来家务。不过还是他来做饭,他怕妻子做饭弄不来烧火,可别烧了房子。妻子洗衣服,也扫地。正如是小日子过得越来越顺了。
儿子靠了助学金读完大学。儿子参加工作那天,他请亲戚朋友吃饭。他收到了许多赞美和钦佩的话,如沐春风。他的身体,由于过分操劳,早已是百病缠身。他不跟任何人说。或者,他会跟妻子说,可是妻子只是乐呵呵地笑。那天晚上,客们都走了,他哭了。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感谢上苍给他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儿子。
妻子的手脚只是颤抖得厉害,儿子把妈妈接到省城医院检查,他也去了,儿子出钱也给他做了检查。妻子被安排住院资料,他一个人回了家。家里许多活儿,他不能在外面时间太久。医生说他的身体也不好,给开了许多药。他不听医生的话,可是听儿子的,他把药拿回家,按照儿子的嘱托一天三顿吃药。
妻子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他去接妻子出院,没看出来妻子好起来,可是好像花了很多钱。他对儿子说:“别再花这个冤枉钱啦!”儿子说:“那儿好的那么快呢,这才是一期治疗,还早着呢。”
“一期?还有二期、三期吗?”
儿子点点头。他摇头说:“不必有二期、三期。你呢,也该操心你自己的事才好。我和你妈在乡下,帮不上忙,你别指望我们。”他说的是儿子的婚事。
“爸,我妈妈的病有可能治好,咱们不能放弃啊。”儿子说。
他的儿子,真的是个好青年,不嫌弃爸妈的丑陋和家里的贫穷,在医院里,儿子忙前跑后,按照医生教的办法给妈妈做康复训练,那么周到体贴,同病房的病人家属没有不夸他有个好儿子的。他接受这些夸赞的同时,也注意到自己和妻子给儿子带来多大的麻烦啊。他不许儿子给妈妈治病,也有这方面考虑,他不想牵累儿子。他决定再不来省城了。
但是他拗不过儿子,一个月之后,儿子又把妈妈接去省城医院做二期治疗。还是二十几天,他去医院接妻子出院,看见妻子的确精神了许多,但是儿子太累了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的儿子,有许多话,也没有跟他说。儿子理解爸爸,理解这个家,可是压在年轻人身上的担子,太沉了。他不能跟爸爸说,或者儿子跟妈妈说了,妈妈只是乐呵呵地听。
儿子说:“妈,你跟爸的身体都不好,你们供我念书,给我最好的吃穿,我怎么能不管你们呢?”
儿子参加工作三年,没有买房子,没有买汽车。儿子的同学,哪怕是那些没读过大学的青年,也都开上汽车,在城里买了楼房。有的已经结婚生子。
那个春节,他看见儿子还是大学时候穿的衣服,脱下鞋子,袜子还有破洞。新年的梦,把他吓醒了,儿子重复了他的贫穷,比他更甚。他看见儿子破衣烂衫走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晚上。开始,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他觉得那是儿子,他不敢确定,悄悄走过去,探头一看,果然是儿子。儿子手上一个破碗,居然在沿街乞讨。他受得打击,比摘掉他的心肝还要剧烈。他记得自己在梦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一下子就醒了,一身冷汗,眼泪哗哗地流。
他没有跟儿子讲他的这个梦。春节假期结束,儿子离家那天早上,他把这许多年来的积蓄——几张存存折——拿出来交到儿子手上。他要儿子买楼房娶媳妇。儿子瞬间苦笑,马上又和颜悦色起来。
他的妻子没有接受三期治疗。他的儿子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给妈妈治病,被单位发现。他又靠了网贷把单位的债务补上,然后就被开除。他重新找工作,还要还贷款。那段时间,儿子为了钱疲于奔命,早已顾不得爸妈。
他是听儿子的同学说起这件事。儿子的同学也是好心,前后两次借了钱给他的儿子,这个小伙子觉得事情蹊跷,暗中打探,才知道了事情的本末。当时,他的儿子还抱着碰运气的糊涂梦在网上赌博,输得一塌糊涂。他打电话给儿子,在电话里,儿子还在撒谎,把自己的工作说得天花乱坠。他气得两手发抖几乎拿不住话筒。他去了省城,看见长头发胡子拉碴的儿子,瘦的皮包骨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这是自己的儿子吗?他在心里问自己。失望和愤怒摧毁了他本来是要帮助儿子度过难关的想法,对儿子破口大骂起来。儿子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脑袋缩在衣领里边。
他忍不住,挥起拳头打了儿子。儿子大约没想到爸爸会出手打他,而且是使出来浑身的力气,儿子一下子摔倒在地,左边脸颊碰到了什么,出血了。他看了心疼,可是难以抑制地愤怒使他不能理智对待。二十几年的辛苦,劳累,任劳任怨,儿子从小到大成长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现,好像演电影。他呜呜哭了起来。他无法面对今天的败局。他离开儿子。
晚上,他在省城的大街上溜达。家里有个傻得可爱的妻子,这里有个败落的儿子,都不懂事,都使他绝望。他想起春节那个噩梦,他觉得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是他不能改变的。
大街上车水马龙。唉,城市的晚上还是这么热闹,如果家乡,已经静悄悄了。一些年轻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看那些年轻人,他疑惑那其实是他的儿子。他记得儿子小时候,也是那么大声地笑。他希望儿子快乐,幸福。为了儿子的快乐,幸福,他可以去死。但是现在,他死了,儿子就能幸福吗?他冲着那几个年轻人走去,他想看看那究竟是不是儿子。他靠近了,几个年轻人躲开他,他去拉扯一个年轻人的衣袖,那个人尖锐地喊叫一声,原来是个女孩子。一个高个青年一个箭步到他跟前,给了他当胸一脚。他“啊”地一声摔倒在地,听见一个气愤的声音说:“老流氓,你再敢,我弄死你!”
他躺在地上,那几个青年扬长而去。似乎有人走过来看他,走了,又来一些人。他觉得胸口隐隐地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努力在地上坐起来。那么多人来看他,但是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如果是儿子在身边,怎么可能对他不管不顾呢?他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他记得儿子对他说:“爸,你也住院吧,你的身体还不如我妈,你要早点儿治……”
“胡说!”他呵斥儿子。
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果然不好,就这么被人踹了一脚,居然死了的感觉。大概后半夜,他迈着蹒跚的脚步走进汽车站。他是一步一步从儿子那边走了过来,好远一段路,中间问了好几回路。有一段路,大概夜深了,没遇见一个人,公路上有汽车,他想可以拦下一辆,只为了问路,但是他不敢。他记得一个路人对他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看到了。”他走啊走啊,果然就找到了汽车站。他想给儿子一个电话,可是,他没有话说。他现在只有眼泪。他会对着电话哇哇大哭。他不想哭,他的眼泪是留给自己的。
汽车站还没有开始营业,候车室的门关着。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来。有点儿冷,他缩着肩膀。他记起来整整一天没吃饭了。可是不觉得饿。想起家里饭篓子里新蒸的馒头,他流了口水。
他做了最早一班车离开省城。
到下午,他回了县城,然后换乘公交车回了家。去了一趟省城,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吃。妻子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冲着他傻笑。妻子的衣服胡乱丢在地上。他扒开被子,看见妻子一丝不挂。他想到了一些事,他记起来二十几年前,人们对他说:“儿子是你的吗?”
“如果是我的儿子,不会这么没有出息,还借债赌钱!我从来不赌钱,我不会赌钱,我想也不想这些破事!都是那些坏人,才偷鸡摸狗,做出来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坏人!”
他去厨房下了面条。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他喂妻子吃饭。妻子乐呵呵笑着,眼睛里是信任和欢喜的目光。他很平静,微微笑着。他知道自己和妻子再不会分开,再也不会被坏人打扰,伤害。
妻子吃了一碗面,他也吃了一大碗。他觉得自己死的值,来人世间走了一趟,把身体的各部分都用到极限,其实,不用医生说他也知道,自己早已经病入膏肓,不值得住院治疗了。
“这辈子,值了!”他说。看着妻子。他记起来一件事,就拿毛巾给妻子擦净了身体,然后从衣柜里找出来他们结婚时候的衣服,给妻子穿上。他也穿好了衣服,然后爬到炕上。他又下地,把儿子的相片拿在手上。他觉得肚子里一阵一阵痛,集市上买来的如假包换的老鼠药,还真管用。他重新上炕,跟妻子靠在一起。
他的手上,是儿子的照片。他的眼睛里,是妻子脸上迷人的微笑。他的心里,想着儿子,存满了感激。
“你是我的儿子,是个好孩子,我最后一次帮你啦,最后一次,我和你妈再不能连累你,我们不能,我的好儿子……”
餐桌上,还剩下一碗面,干净的鸡蛋卤,冒着丝丝热气,那是人间的温度,他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儿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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