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天空中有些阴翳的早晨,我走出了家门。今天我不必工作,也不必学习。我的意思是不必去公司,也不必去学校,我也没有与其他人的约会,也没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要处理,从现实意义来讲今天是一个完全的“休息日”。因为我今天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情要处理,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但我依然在这个有些阴翳的早晨走出了家门,原因也很简单,我没有理由呆在家里,于是我走出了家门。
刚走出小区,就看到街边早餐店里有两个忙碌的背影,他们身穿棉袄,棉袄外面各系了一件围裙,一件红色、一件绿色,同时手臂上都带了套袖,一对是粉色,另一对也是粉色。我突然想到离得这么远只看背影就能看清楚这些,我的视力还是很不错的,于是我有些得意洋洋,转过头来就继续走着。
由于我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所以我并不知道我到底具体要往哪个方向走,但这绝对不是我停止不前的理由,我只能边走边看、边看边走。又走了一会,我看到了路边上有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清理路面,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依然可以知道他的年纪很大,我做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是因为当我看向他的时候看到扫帚把上他瘦骨嶙峋且黝黑的手,之后又看到他蹒跚的步伐,我心中下了定论,这一定是个老人。我突然想到仅凭一个背影我就能推测出这些,我的脑袋还是很聪明的,于是我再次得意洋洋,但却表现的十分平常,因为我已经对我的聪明习以为常了。
我转过头来继续走着。
我顺着马路边向前走,走着走着又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背影,他站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的路边的一颗树下面,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在撒尿。他高大的身躯在撒尿的时候让人感觉他哪怕矗立在那里整个人也完全蜷缩成了一团,与之身材相衬的宽大外套让他尿出来的水柱像是从他的长袖口中泄出来的,他的竹制拐杖就放在一旁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靠在身前的树干上。他尿出去的尿坠到泥土里发出微弱又沉重的声音,那些尿不仅坠进泥土,也溅到了树干,溅到了他的裤脚,他的鞋子上,他的竹杖,但是没关系——那些一会就都风干了。我这次又凭借他的衣着和拐杖来判断出他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具体有多大年纪我也不好猜测。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一道道身影或者匆匆略过,或者停下驻足后再重新离开。我还在继续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途中或者遇到几个红绿灯的时候我才会停下来徘徊一会,有时候恰巧是红灯,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但有时候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刚好是绿灯,因为我并没有很明确的目的地,所以有时候会有些措手不及。有时候我会随着大多数人前进的方向去,由于是早晨,这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跟着人流经过了很多地方,有幼儿园、学校、公司、医院、商店、派出所......但是我发现这些地方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但我还是决定自己来决定方向。我在路口的时候,高大的楼房、漂亮的公园或者飘到我鼻子里的饭菜香味,这些都是我选择往哪里去的原因,我渴了要去路口左边的商店买一瓶水,饿了所以我要去路口右边买一屉包子,有时候甚至我只是因为马路对面有一个看起来年轻漂亮的女性我就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往那个方向奔去,只为过去瞄上一眼。也有时候我在绿灯的时候深思熟虑,再抬头时已经错过了绿灯。我的深思熟虑是因为之前在我路过几个路口时其实没想好到底往哪儿走,所以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但是这种情况经常会让我在后面的路途中感到后悔,有时候甚至要原路折返,我深深地感到这种草率实在是太浪费时间,所以我在吸取了几次教训之后宁可在红绿灯下面呆的时间久一些,也不愿意再随便选一个方向。当然,也有时候就在绿灯闪烁快要消逝的时候,我灵光一闪做出了判断,在一开始我面对这种灵光一闪的时候还显得有些犹豫,甚至因此错过了很多绿灯,但是随着我的经验越来越多,我开始相信这份灵感,也能够抓住它,这种感觉很奇妙,在我踩着绿灯的尾巴飞奔过马路时我整个人身心通畅,哪怕有时候需要折返,我也再无悔意,能够坦然接受。
我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从白天走到了夜晚,又从夜晚走到白天,晚上有时候我会回家,有时候也会随便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当然就算不是晚上,如果我感觉我走累了也会找个地方停下来歇一会,休息过后继续上路。有时候我会停在公园里玩耍一下,有时候会在路边的树下绕来绕去,有时我坐在一个地方看安静地人来人往,再有时候我索性就躺在地上盯着天空,一动不动。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周围的人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但由于大家都在忙着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忙着吃喝忙着玩乐,所以大多数只是在经过我的时候对我行了一会注目礼,他们甚至都没停下脚步,只是在路过我的时候通过脖子的转动把眼睛对准我,我能看到他们一闪而过的眼睛,却不知道他们脑袋里想着什么,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的时候我躺在地下时看见路过我的人低着头快步走过,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在忙于自己的事业,他们每时每刻都有着自己的事情要做。但是次数多了我就发现了,不是每个低头经过我的人都是如此,有的时候他们只是偷偷地看我,好像怕我发现他们在观察我一样,我倒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懒得再去细想;有时候会有几个闲人会对着躺在地上的我驻足观看,在一旁讨论或者指指点点,甚至拿起手机对准我,但是我也是不在意的,因为想必他们现在和我一样,都没什么事情,只不过是我躺在地上,他们看我躺在地上罢了。但是没事归没事,我躺够了之后会起身继续走着,我依旧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但我知道我不能停,因为我没有理由停下来。
一天早上,依然是有些阴翳的早上,我印象中其实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傍晚,天空一直都是阴沉的,不知道这样的天色到底是多久,如果这种天色还会一直持续下去,我想或许可以把白天改名叫做“灰天”。在这么一个“灰天”早上,我跟往常一样从家里出发,我依然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在小区门口的街边又看到那两道忙碌的背影,走了走又看到了穿着荧光色马甲的环卫工人的背影,而那个树干旁撒尿的高大身影我并没有看见,我并没有疑惑,毕竟这种事可不会每天按时按点的出现。我继续走在路上,就如往常一样正常地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这种突然就像是我低着头边玩手机边走路时撞到电线杆上那种突然,它就一直在那里,未曾消失、改变、隐藏过分毫,但是当我感知到它的时候,我甚至来不及疼痛,只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因为在撞到电线杆之后在我看清它之前我并不清楚我到底撞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堵墙,也许是一个人坚如磐石的胸膛,又或许是一辆大货车,总之这种未知让我有些恐慌,但总之它来了,就这样突然的出现了,于是我再次在心中确认: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脸。
我当即在原地呆住,我想起我出门看到的早餐店的那对夫妇,还有那些在门口小桌上吃饭的人,他们无一例外是背对着我的,我又想起了那个环卫工人,我看到了他的手,但是那也是个侧着的身影,而且因为他带了帽子,所以我压根看不清的他的脸,我又想起了树下的在撒尿的老人,我脑海中还残留着他的印象,但是随即我又确定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他的脸跟他掏出来撒尿的东西肯定是一个朝向,而且他撒尿的时候正在低头看着他那玩意儿,所以我也一定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又继续想起来这些天我走在路上看到的人们,我想了想我看见的那些学生,那些成年人,无一例外,我对他们的长相一无所知,我又想起来我躺在地上的时候,那些围观我的人,他们互相交头接耳的讨论,我只能看的到他们交谈留给我的侧脸,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我只能回忆起他们伸出的手指,那些拿着手机围观拍照录像的人,我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是挡在他们脸前的一部部手机而已。我以为我开始恐慌了,但是当我意识到这种境况就像头上这片灰天一般自始至终笼罩着我的时候我才明白,它一直都在,只不过是我才开始面对它罢了。于是我抬头放眼四周,看到周围有零星的几个人,我毫不犹豫的就冲了上去。
我冲到了前面离我不远处的一个人的身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一整个人给转过来,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鸭舌帽,随后下面是一个大的黑框眼镜,将黑框眼镜托住的鼻子甚至还没露出来就被黑色的口罩给藏在了下面,面对着这么一张只能看到眼睛和些许耳朵的脸,我甚至无法判断面前的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不便再将他的这些眼镜口罩扒下来,那未免过于无礼,我只能连忙道歉声称认错了人。他被我转过来的时候眼中明显充斥着惊愕,我还没向他道完歉,他(也可能是她)迅速地就逃离,仿佛我是什么小偷或者劫匪。尽管我看到了这个人的正面,但是我却更害怕了,因为我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于是我又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公交站牌有一名长发飘飘、身材高挑的美女,于是我奋力跑过去又是一把将她转过来,这次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雪白甚至有些惨白的脸,她的眼睛就像动漫里人物的眼睛一般大,眼皮上有一点发黄的地方,有些微微反光,似乎是某种塑料,鼻子看起来又高又矮、又宽又窄,下眼睑的地方有两条粗粗的黑线像是肿了起来,两条眉毛又弯又长像一条没伸直的螃蟹腿,与她雪白的皮肤不同的是脸庞的两侧还有两坨红晕,应该是天气太冷冻的,她的嘴巴是一种热烈的红色,像是一簇火焰,哪怕在如此阴暗的天色都能一眼看到。我凑近看了看嘴唇上好像有三种红色但又有些模糊,最令我惊起的是她的脖子,那颜色就像是一颗杨树的树皮,我脑海中霎时出现了一个词:泾渭分明。
“陈想?你是陈想吗?”这个女人脸上的那道火焰开始窜动,同时我的耳边传来了声音。
“啊?你是...”这种情况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说出来的话也让气氛更加尴尬。
“哈哈,我是王雯雯,咱俩初中同学,你忘了,当时你在我后面坐着。”
“王雯雯,哦对对对,是,我想起来了。”我一拍脑袋,确实在记忆里搜寻到了这个名字,但是眼前人的长相却与我认识的王雯雯天差地别。
“哈哈,你现在比初中的时候漂亮多啦,刚才一时间没认出来。”我边说着客套话边挠了挠后脑勺。
“哈哈。”她也笑了两声,似乎对我的夸奖很受用。“还好吧,正合适今天出门有事,稍微打扮了一下。”
“嗯嗯,那行,你先忙你的,我也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哈。”我抬起手向她告别,边说着边快步离开,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我看着她也向我摆手,但是脸却越来越模糊,我越尝试回想刚才的那张脸,我就越去回想我初中认识的那个王雯雯,她根本不长这个样。我约是想,我就越记不住我刚刚眼前的那张脸,到了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认识王雯雯这个人。于是我离开那里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女人之后我又继续去寻找下一个人。
我继续走着走着,我走到了一个会展中心的门口,我又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古代的将军的盔甲。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按住他的肩膀,因为他的盔甲护肩上有着尖尖的铁刺,这让我没法让他转向我,只能我跑到他面前去看看他的脸。结果我刚一跑到他前面将他拦住,我就发现这个人我认识,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张文涛。
“哎!张文涛!这么巧?”心中感叹巧合的同时我首先打了招呼。
他也是一愣,但随即冷漠布满了他整张脸,他用着一副疏远的口吻说道:“我不是张文涛,我是飞龙。”
我忍不住纳闷:“飞龙?什么飞龙?”
“飞龙将军。”他又回答道。
我恍然大悟,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说:“我知道了,你这是在玩角色扮演是吧?叫什么cos...cosplay是不是?”
他的两个眉头蹙到了一起来表达他的不满,反驳我道:“不是,我就是飞龙。”说罢,就不愿再看我,转身离开了。
我留在原地尴尬,感觉有些丢人,但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认错了人。我感到纳闷,因为这张脸的确是我的高中同学张文涛,我在上学的时候跟他也没什么矛盾,平日关系也还可以,毕业之后虽然不怎么联系了但总归还记得这么个人,如今他非说不是,我也只好作罢。而且我的高中同学张文涛十分内向,平日里跟陌生人说话都会紧张的不行,更何况是穿着这些夸张的衣服在公共场合到处游走,我越想也越觉得他不是张文涛,我这么一想,我再去想我那个高中同学,只觉着他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再去想刚才的那个人,我也想不起来他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子了。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有一个高中同学叫张文涛,至于刚才过去的那个什么飞龙,我已经忘的没边了。
我继续走着,今天街上的人不多,可能是天气不好,所以人们都不怎么出门,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天空上的乌云变得更多,天色也变得更加阴暗。我走到了一条商业街,街上空无一人,哦,除了我。我看了看左右的商铺,也全都是大门紧闭,没有任何一家营业。我正走着,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陈想!陈想!”
我的后脑勺在那一瞬有一股酥酥凉凉的感觉——我被惊到了。于是我立即回头,看到一个头顶着白色面具的人在向我走过来。阴沉的天空,空荡的街道,道中央走来一个带面具的人,这属实有些渗人。我浑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逃离这里。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走到能够看清我的脸的距离后就渐渐停下了脚步,想来应该看清了我的模样知道我的确是陈想,当然,也可能不知道,因为在这么一条空荡的街上走着,有任何声音或事情都会引起行人的注意。总之,他在还没完全靠近我的时候就又说话了:
“真是你啊陈想,没想到在这能遇到你。”他话语中透露着不属于这条街道的温度。
“啊哈哈,你是?”我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尴尬了,但我也无可奈何,每次的情况都不一样,一样的只有遇上这些事情的我。
“我!陈明啊!不是,这毕业才多久就不认得了?你忘了我还住在你隔壁宿舍呢。”他继续说道。
“哦!陈明,哈哈你这带了个面具我也认不出来啊,话说你这是去哪儿干啥吗?怎么带了个面具。”我似乎的确有一个大学的同学叫做陈明,但是有了之前的那两次遭遇我也不敢确认了。但转念一想,这次是他老远认出来我把我叫住,还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次一定不会有错。
“啊?我一直这样啊,我大学的时候就一直这样。”陈明反而有些疑惑地说道。
“啊?啊?真的假的?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不是,你当时每天上学都带着面具?”
“我一直这样的。”
“哈哈...我还真忘了,我这记性,我今儿遇到好几个人,都没认得明白,哈哈,可能最近脑子不太好使了,老忘事。”
“哈哈哈,没事,都一样啊。”陈明也哈哈的说道。
我有些摸不到头脑,但我立即想要再说点什么,今天的尴尬已经够多了,我得找点话说,接着我想起了我的正事,我今天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一个人的脸,于是我对他说:
“对了陈明,你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啊?”
我看着眼前的面具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沉默下来,就像这幅面具后从未发出过声音。果然,两相沉默让气氛又进入了尴尬的境地。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感觉几年不见跟上学的时候比可能有些变化了。”
他依然沉默,由于面具,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他动了,他缓缓地把手放在白色面具上,然后按在面具上左扭右扭,期初我并没有发现这原来是摘面具的过程,直到我看到面具的边缘下露出了一种晶莹的红,是一种让我感到暖意洋洋,一种清澈的红。慢慢地红色越来越多,我感觉这个过程足足有十几分钟,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并没有交谈,我就看着他在不断挪动他的面具,直到最后完全取下来——面具下面是另一幅红色的面具。我有些疑惑,直到看到他再不准备继续有什么动作我才又说话:
“啊?你这怎么还有一层?”
陈明回答我说:“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我又开始疑惑,我以为是我没说清楚,于是又解释道:“啊?不是吧?我的意思是你把面具都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陈想,你有病吧?!”
陈明突然间变得怒气冲冲了,脸上的红色看起来不是晶莹剔透而是显得怒发冲冠了,只见他立即转身离开,留给了我一个看不见他脸庞也看不见面具的背影。我有些摸不到头脑了,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怎么惹怒了他,同时我更加慌张和疑惑,因为我目前为止还是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脸,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倒也不必强装镇定,没人看得见我害怕的样子,我自己也看不见。
陈明转身离去,我到底也没看见面具下面的人到底是不是陈明,我也不太能记起陈明在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我开始质疑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到底是不是陈明的声音,甚至我大学是否真的有一个同学叫做陈明,可能刚才只是一个声音和我某一个熟人有些像的人吧?
不知道多久了,我还是一个人的脸都没看到,我有些挫败,同时安慰自己,可能这都事情巧合,毕竟像我这样无礼地到处看别人的长相的人不多见,我这种少见的人遇到这种少见的事也算正常。我经历了诸多尴尬后决定不再自取其辱,我放弃了看别人的脸的想法。
但就在我刚走出这条街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个人,从背影能看到他没有戴帽子,耳朵后面没有口罩绳,所以也没有戴口罩,他是个男人,所以不会化妆......大概率不会吧?他也没有穿什么奇怪的衣服,而且这个人是我看到他而不是他看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他应该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情况的一个普通男人,直到想完这些我才发现我之前遇到那些人都是极为特殊的。于是,这次我自信满满,我追到了他身后,伸出手拍他的肩膀,可是我的手还未碰到他的肩膀,他竟然连头也不回地直接用手臂向后一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打到我的胸口,我被他一拳打飞出去十几米然后跌在地上。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感觉到最先着地的屁股的疼痛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那个人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此时我也终于确信我没办法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于是我垂头丧气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人的脸,这十分反常,但是脚下的路、路边的树、天上的云、钻进鼻子里带着些汽车尾气的冷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所身处的现在是平常至极的普通的现实生活。我到家附近的河边,低着头沿着河边的小路走着。
突然,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水桶,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去,桶旁边坐着一个人,他上身穿着土黄色的棉服,腿上穿着深灰色的裤子,裤子上的皱褶和起伏让我猜测他起码穿了三条裤子,脚上是一双纯黑色的雪地靴,裤脚堆在鞋子上被雪地靴的内衬绒簇拥着。直到最后我才敢去再看我一开始就看到的东西——他的脸。那一张苍老的脸,他皮肤上的皱褶和裂纹让我知道了为什么时间是侵蚀一个人而不是冲刷,他的肤色就像房子屋顶的瓦,精瘦的脸上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里拥有任何东西却又不被任何东西占据,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讶、疑惑、好奇,没有任何厌恶、羡慕、嫉妒、欢喜,我感觉不是他看见了我,而是我进入了他的视野,同时,我也看到了他,面前这个年老的男人,我看的真切,尽管我今天未曾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我也丝毫不怀疑我眼前这张脸的真实性,我确实看到了他。于是我说:
“你好。”
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置信,我没有客套地用长辈的称呼与他对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我就用了最简单的两个字跟他打了招呼,仿佛我们早有约定地在某个正式场合中会面。
他的两个嘴角轻松地顶开脸皮上的褶皱,微微露出一些牙齿,他也笑着,依然没有意外、没有玩味、没有调侃、没有热情、没有冷漠地回应道:
“你好。”
说完似乎轮到我再发言,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又过了许久,我想起来了,于是说:“你是我唯一看到脸的人。”
“什么是唯一看到脸的人?”他没有丝毫疑惑地说出了这句话,甚至让我感觉他早就知道答案,之所以问出这个是为了配合我罢了,以至于我差点怀疑这是否是一个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我是否作答。于是我只能把他当做个问题,接过话头说起了我的经历,路边上早餐摊的、街边环卫的、路边树下撒尿的、脸上挂着帽子眼睛口罩的、浓妆艳抹的、角色扮演的、还有带着面具的,说到戴着面具的时候我怨气格外多,因为并不是我要主动招惹他的,但最后他却骂我有病。
“我看有病的是他。”我这么说道。
最后又让我倍感疑惑的,也是成为我放弃原因的是那个头也不回把我打飞的人。
“我又没惹他,他凭什么这么干,也就是我脾气好...不然的话,有他好看的!”我嚣张地说道。
这之后我又抱怨了很多,我说了这些人出门在外却不让别人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既然如此出门干什么,还不如在家呆着。接着,我又说起了别的,我这段时间从来没跟任何人交谈过,我实在太渴望与眼前的人痛快的聊上一场,严格的说是向他倾诉我遇到的所有,我说到了走路,说到了红绿灯,说到了我躺在地下时围观我的人,还有他们的手指和手机,灰色的天空,还有导致灰天的漫天阴云,我说了太多,说到后面我就忘掉了前面都说了哪些东西,可能我反复的说着。最后,我应当是说够了,但是绝对没有说完,但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又提起了最开始的那件事:
“你是我唯一看到脸的人。”
这时候,老人才微微一笑,那种笑容是胸有成竹,是早有预料,就像是我所说的全都是他预料之中的话语。接着,他带着微笑自然而然的说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哈哈,正所谓真人不露相嘛。”
我微微发愣,河边冰冷的空气钻入我的鼻腔,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出生后从开始记事至今,从未单纯用鼻子呼吸过——我一直都是口鼻并用的呼吸,如今这一口冷气直接从我的鼻腔到达我的脑袋,微微地让我有一种清爽的、晕眩的感觉。
老人摸了摸自己的下颚,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脸侧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像是皮肤撕裂的伤口一般,而这条疤痕围绕着他整张脸环绕了一周。他接着说道:
“其实大家都差不多,有那个功夫,不如先看看自己。”
我头脑里那种清明的晕眩感还未完全消失,听到他这话就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急忙跑向河边,我尝试在河面的倒影中审视自己,但是河里的游鱼不断搅弄着河水,河面不断被波浪搅乱它的平静,我无法通过它来审视自己。于是我只能去到我刚来时看到的那只水桶,那桶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大半桶水,这时我才抬头看了看,老人身边只有一个马扎和这么一桶水,没有鱼竿,也没有鱼饵。尽管有疑惑,但我顾不上发问,我蹲在桶旁,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脸。河边有微风飘荡,但是桶里的水却没有丝毫波澜,古井不波。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的脸。我仔细的审视自己这张普通的脸,没有发现一丁点异常的地方。我仰头看了看,老人在摸着自己的下颚,于是我也摸了摸我的下颚。突然,我在我耳垂正下方的皮肤上摸到了一丝翘起,那种感觉就像是皮肤过度干燥开裂之后爆皮一般,我再次向水面中看去,那个位置果然有一块皮翘了起来。我先是用拇指的指肚来回抚摸那个地方,试图把它扶立起来,而后手指一弯,顺利地让我的食指指甲触碰到它,接着,又用食指和拇指的手指甲去夹住它,准备将它撕下来。但显然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它只是翘起的部分稍微多了一点点,没有丝毫要被撕下来的征兆。我看着耳朵下的那一片翘皮,竟然觉着它开始发热发痒。我再次去伸手去撕它,因为上次的努力并非徒劳无功,所以翘起的部分比上次多,也好撕了不少,但是这一拽让我疼的眼泪都要留了下来,我心想还是算了。但是我再看到那块皮,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它愈发的痒,于是我伸手又去撕,结果当然和上次一样。我跟它较上了劲,反复地反复。
一旁的老人看见我如此专注,便说:“别一直蹲着,你坐在这个马扎上吧,我走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没有,但是我确是是移了一下屁股坐到了马扎上,而后继续低头脸对着那个桶,继续对着那块翘起的皮下手。这是一个痛和痒不断交替的过程,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再低头看向水面,我就忍不住再去撕它。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我的脸想让那块皮掉下来,还是我的手想去撕它,又或者是我的眼睛认为它碍眼所以给我下了清除它的指令。总之,我不断地去撕它、拽它,日月交替,白天有日光帮我照亮身边,晚上有月光倒影在水面,凌晨和傍晚的时候有河边小路的灯光,我就这样对着我自己的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去撕着它,我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也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情,我眼中只有我自己,还有那块翘起的、该死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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