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作者: 谭炳昌 | 来源:发表于2017-09-22 12:08 被阅读120次

他正準備第一次做爸爸!

當太太臨盆之際,他的媽媽在同一家醫院內臨危

習慣了多年的愛,早已變得平凡,甚至令人煩厭

永別在即,遺忘了的歲月被赤裸裸地翻了出來

無法填補的懊悔,注定永成追憶

另一個生命的開始,卻充滿了勇氣,活力,希望

生命的始末在同一時空碰撞,抵消,摩擦,角力

當避無可避的時候,愛的真貌究竟是美?是醜?

“叮!十七楼!” 电梯用机械人扮温馨的声线,以英粤语宣布它的虚假位置,梯门随即打开。

“对不起!” 乘客都在低头看电话,对我焦急的手肘反应缓慢。

17楼的高龄女病房,有种浓浓的消极气氛。看来17减去避过了的 4,13,14 等中英忌讳后,仍然是十四楼。“偷号法” 骗得过迷信的人,骗不过建筑物的硬现实。

当值护士从柜台后用奇异的眼光望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心情解释我每隔十分钟出入一趟的原因。

阿妈的房间是1704。院方把兆头不佳的层数杀掉,却把有4字的房号保留,做法有些不一。过去四天来,1704住满了六个病人。其中四个,包括阿妈在内,都局部昏迷。他们同样被接驳到类似的仪器,吊瓶,和粪便袋。

余下两位较清醒的老太,其中一个不停把面上的氧气罩拉掉,戴上,再拉掉,再戴上。另一位四天来都不见有访客,清醒的时候,经常愤怒地自言自语,像在跟自己吵嘴。

一进房门,一种医院独有的医药气味,混上六位老人家粪便尿袋释放的隐约味道,扑面而上。这经过消毒的老,病,死,苦,很令人呕心。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花,在地上撒了几道金黄影子。

阿妈还是几天来的老样子:插满了塑料喉,微微张口,大声呼吸。她眼皮下陷,好像眼珠被人挖走了。唇边白白黄黄的,粘满风干了的口水皮。我用纸巾湿水替她拭擦,希望枯竭的口唇能够吸收一点水份。我伸手时顺便看看腕表,立即感到内疚:还未坐下,心里已经急不急待计时。

两分多钟过去了;还剩下差不多八分钟。

——————

“她很好呀!同五分钟前无变,仍然好好呀!阿妈你怕不怕烦呀!” 我很不耐烦地告诉她。

我上星期探望阿妈后,正准备离去,她又第 N 次问我苏珊的近况。我那天心情很差,工作上有些难题,苏珊其实也身体不适,而阿妈则比平时啰嗦十倍。可能她的脑袋已经开始有问题迹象,但我当时没有想到这点。

她坐在轮椅,眼睛湿润,背后站着我自她两年前中风后请来照顾的菲佣。阿妈对着我骑骑傻笑,好像觉得我发脾气很滑稽,令我更加火光。

“拜!我下星期再来。” 边说,一只脚已经踏出大门,随即大叹一声 “哎!”

那是我跟阿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翌日下午,现在是四天前的事了,她又再中风。佣人把她送院。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内疚这东西最讨厌,避无可避,绝不饶人。

回想当天她不停地问我苏珊的近况,无非过度关切。假如她不是我母亲,我可能会觉得感动,也许滑稽,反正一笑置之。但她是我妈妈。面对她这副模样,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怜惜,难过,厌恶,愤怒,麻木,各有几分。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很令人心碎的现实。

反正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比较温馨而已。

医生较早时“警告”了我,要有“充分心理准备”。但医生对人体的了解,远不及修车的明白机件运作,经常 “靠估”。可能阿妈昏迷几天便会苏醒。我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对她说任何难听的话了。。。

五分钟过去了。

显示屏上的荧光绿数字间歇跳动着,表示阿妈仍然在提供输入讯号,仍然有生命。我不用仪器也知道阿妈仍然活着,因为她顽强的肺,还在咝咝作响。

——————

“你阿妈是小贩,大声是应该!” 当我投诉她说话声音太大的时候,她把嗓子提高了五级抗议:“不靠我这把声,你们哪来资格返学读英文,将来发达买车买楼?”

“轻声一点吧!我们上学不止学英语哦。还有,学英语并不一定会发达。” 我郑重纠正阿妈。

“挑!你个死仔懂个屁!香港地只要讲英文,打领带,穿西装,偷呃拐骗也受尊重。像我这样?捱不死招白眼,捱死了惹人笑。快!快去读英文!” 我阿妈教仔只有一招:“读英文!” 我们若有不同意见,迎头就是一巴掌。她每次打我或哥哥,之后都会泪如雨下,大喊大叫,怨命苦,生仔无心肝。

我自小喜欢数学,最讨厌中英文。幸好有阿妈的铁腕逼迫,语文才勉强过关,对我今天营运自己的小型顾问公司极为重要。当年我被港大电机工程录取,阿妈听到消息后突然蹲下来抱面啜泣,哭了足足五分钟,吓得我不知所措,唯有静静在她身旁蹲下,等她哭完。记忆中,那是阿妈唯壹次像个女人地哭泣。

哥哥 阿John 很多年没有跟我们联系了。小时候,他极少跟阿妈顶嘴,永远默不作声。我看他很早已经在盘算脱身方法了。据我所知,他现在芝加哥生活,讲英文,打领带,穿西装,替高盛 “揸锅铲” 做炒卖,发了达。阿妈是说对了。

阿爸是泥工,在建筑工地意外死的。我当时只有两岁,没有印象,都是后来零零星星听阿妈说起的。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具体细节并不重要。阿妈只知道他 “工作时不小心,由高处堕下,幸好没有伤及其他人”。当年在香港因工伤死亡,雇主会在事发现场大撒冥钞,打发亡魂过路,然后把死者的名字由发薪水的粮单删除。幸好我们住山边寮屋,房租不成问题。

阿爸不小心死后,阿妈卖菜变了我们一家三口维生的唯一依靠。她每天清晨四点不够便起床去西环拿瓜菜,用担挑抬上半山区叫卖。她挑着两大篮子瓜菜走遍整条罗便臣道和干德道,边走边喊:“好靓新鲜瓜菜阿喂!”,可谓 “叫通街”。光顾的师奶佣人都叫她 “菜婆”。她们一般不讲价,但临走时会多抓几根葱补偿。孩子们有时跟着她走,怪声怪气地模仿她喊:“好靓新鲜瓜菜阿喂!” 学校假期,我和哥哥会被逼跟他叫卖。我老觉得很尴尬,不想直接望人,但低头看见的,是阿妈那双比象腿还要粗糙的脚,更加难受。哥哥更不用说了。我估计他对我们当年的出身不止讨厌和羞耻,而是仇恨。

七十年代初,卖街小贩的市场空间逐渐被超市压缩,直至消失。阿妈于是到茶餐厅后巷蹲在地上洗碗,“工余时间”捡些铁罐废纸帮补。可能由于她长年用一边肩膊干活,造成了年老时的不对称驼背。

几十年了,我还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听到阿妈叫喊 “好靓新鲜瓜菜阿喂!” 的洪亮声音。

她的象腿,自中风坐轮椅后,胀了起码一半,完全失去比例。我轻轻把毛毯下隆隆突起的双脚抚摸了两下,才起身离去。已经足足十二分钟了。

医院的电梯系统有自己的逻辑,十七楼与三楼之间不直通,要到大堂转乘。

三楼的值班护士正在专心搞文书,没有理会我。我转左直往303号私家病房。这里的医药费用,甚至一根棉花棒和卫生纸,都比17楼的贵几倍。教会开的私家医院就是这个规矩,入院前要用信用卡担保的。我考累过把阿妈也搬到私家房,但老人家住院多久说不准。假如长住的话,负担会成问题。

苏珊四脚趴趴在床上深呼吸。

“怎么样?”

“还可以。阿妈呢?”

“还是一样。医生-” 护士和张医生匆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他们跟我点头后,张医生便问苏珊:“可以吗?”

“还可以。阵痛较厉害。但生仔痛很正常吧?”

“你的子宫颈放大较慢,我看不如准备一下硬膜外麻醉,必要时可以剖腹产。”

苏珊抬头说道:“才不过两个小时。。。”

“差不多三个钟头啦!” 护士插口改正。

苏珊没有回应,继续低头深呼吸。

“我们并非催促你,只不过不想 BB 受压而已,” 张医生很淡定地解释。

“我明白,张医生。但我仍然想努力。”

“当然当然。” 张医生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躺下来再看看吧!” 护士边说边戴手套。

“嗯,大概4公分。” 她脱下手套,专业地拍拍苏珊,然后说道:“继续努力吧,乖乖!我转头再来。”

张医生和护士再跟我点了点头,便匆匆过房。这家医院的生意很好,病人较多。

“你真的不想准备麻醉?医生说的不无道理,以防万一嘛。”

“他催我生,只不过想收工回家吃晚饭。”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疑心啦,” 我笑着说。不过假如我是医生,也会希望准时下班。“拖那么长,对BB OK 吗?”

“老公,两个钟头,子宫颈已经放大了差不多一半,很正常哦。” 她顿了顿,呼吸几下,才继续说:“我们讨论自然分娩讨论了六个月,现在临床变卦?”

“没有!只不过恐怕BB受压。你决定吧!” 我的口气有些像张医生。

“这是我们的决定。”

自然分娩的确是我们一早的选择。但我当时没有想到阿妈会同时入院,而且情况严重。苏珊虽然身体很好,但说到底也36岁了,还是第一胎。虽然当今职业女强人三十多岁首次产子很普遍,但她们绝大部分都选择剖腹产,不但减低痛苦和风险,还连孩子的时辰八字也一并预设,重大工作会议也可以预早安排。况且我今天才体会到,自然分娩可能是为年轻很多的女人设计的。假如苏珊遇到什么不测。。。而阿妈又。。。满脑子的负面思想把我弄得心寒,下意识也来一口深呼吸,才回答道:“对!是我们的决定。”

“你整天没吃饭了!快去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我不饿。” 我其实口不对胃。

“快去吧!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你不是很喜欢街尾那面档的吗?”

“等会儿吧。。。”

——————

快九点了。我叫的云吞面还未到,手提电话便响了:“赵先生吗?是医院打来的。你能赶快过来吗?”

“可以!” 我说罢立即挂上,连忙付钱。我就在医院附近,走路不用五分钟。

跑往医院的时候,才想起刚才忘记问来电是哪个部门。护士的声音很慎重镇定,估计是17楼居多。到了大堂,我决定先上三楼看过究竟。苏珊不在房间。我连忙跑到当值柜台,喘着气问:“姑娘,我老婆不在房间!”

“303吗?不用紧张,刚进了产房。”

“在哪?”

“直走右手最后一间。写着2号产房的。”

我走了两步,才转头问道:“姑娘,是你刚才打电话给我吗?”

“我?没有哦!”

我连忙刹步,转身跑向电梯。电梯未到,我又改变注意,奔向产房。反正人已经在三楼,还是先跟老婆打个招呼;更急也不差那几分钟。

张医生和护士都穿上了围裙和橡皮靴,像市场卖鱼的。见到我匆匆进来,只轻轻点头。

“珊,怎么样?”

“突然说来便来!见到你,好多啦。” 她眯起双眼,放宽了忍痛的表情,对我展示勇敢的微笑。

她伸出一只手来,我便在床边坐下,用双手把它稳稳握着。

我问护士:“你刚才有打电话给我吗?”

她在面罩后笑着回答:“除非有特殊情况,我们不打电话给准爸爸的。怕发生交通意外嘛。”

我转过头来问张医生:“你看大概要多久?”

“问你老婆啰!” 他一手拿着探棒走向床尾,轻松地回答。“你不要紧张,安静地在这里支持老婆吧!”

——————

电梯只有我一个乘客。到了17楼,门开了一半我便挤了出去。

夜班护士一见到我,便问道:“赵先生吗?”

“是你打电话给我吗?”

“我同事打的。” 她说完,郑重地站起身,绕过柜台,站在我跟前:“很抱歉,我们打完电话不久,婆婆便安详地走了。医生十分钟前才离开。”

我点点头,脑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意外的消息,也可以令人迷惘,不知如何反应。

“婆婆在九点左右突然高声叫喊,听上去好像是 ‘新鲜哦!’ 。我们以为她醒过来,急忙跑到她房间,但她的心跳已经开始急速下降。我们一边抢救一边叫医生,然后打电话给你。”

我嗓子很紧,开不了腔,唯有继续点头。

“你就算十分钟来到,也可能太迟了。婆婆去得很快,很安乐。” 护士安慰道。

我其实五分钟便可以赶到,但拖迟了四十分钟。

“谢谢你,姑娘。” 一开口说话,眼泪便不受控地猛流。我转过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问道:“我可以看看她吗?”

“当然可以。婆婆还在她的床位。”

我很勉强地以笑容道谢,然后往阿妈的房间走去。

阿妈看起来跟下午时差不多,微微张口,嘴角粘满口水皮。为她打了几十年气的强肺,终于静止了下来。几天来与她日夜相伴的显示屏已被关掉,推在一旁。床位的围帘都拉上了,同房都没有声音。在暗淡的灯光下,就只有我们两个。从小到大,不就只有我们两个吗?直到我也离弃了她。。。我觉得很冷,手心冰凉。

她的身体好像缩了两个码。毛毯下突起的象脚看来比下午大,更不成比例。我轻轻捏了一下这双带着妈妈走完一生的大脚。这双鞋也不穿,赤着跑尽苦难的大脚,把两个儿子抚养成才,成为自以为了不起,比妈妈高级得多,会说英语会赚钱的专业人才。

几天前,我觉得阿妈急切抱孙的样子很落后可笑。现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一小时的光阴。抱孙她是没缘分了,但我希望她能够亲耳听到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她一生人听过的好消息实在太少太少了。

我在床边跪下来,轻轻对她的耳边说道:“阿妈,你的男孙出生啦,你现在是嬷嬷啦。他很肥壮,足足八磅多!一出来便大喊,医生说他的肺特强,像你哦!”

——————

谭炳昌 2014年10月

2017年8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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