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属牛，今年86岁了。有点老年痴呆，记忆力衰退，腰腿疼痛，不能走远路。她和92岁体弱多病的父亲一起，由住在家里的哥嫂照顾着。我会在周末换班照顾他们。

母亲生了我们兄妹三人，现在都已成家立业。母亲也有了重孙女，实现了四世同堂。母亲和父亲很自豪，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三个子女住的房子离家都不超过5公里。孩子们都有退休金的保障，他们也心安了。的确，起初我们三人的工作都是由母亲出面张罗的。

记得6年前，在母亲80岁的寿宴上，父亲发言说，妈妈是家中的老黄牛，任劳任怨了一辈子，默默付出了一辈子，劳苦功高。我们一家老小都离不了她……后面父亲还说了许多赞美母亲的话，也说出了我们子女的心声：母亲是这个家族的功臣，也是我们做人的榜样。

印象中母亲的身体很好，从未得过病。她热心又会说话，工作中年年被评为先进。到了65岁才光荣退休，受到了家里、家外无数人的称赞和喜爱。

退休后，热心的她依然发挥余热，帮助家里的亲朋好友解决生活就业婚姻问题。也轮番帮助我们兄妹几个接送孩子，操持家务。直到5年前突发病症，她浑身关节疼痛，卧床不起，人生才转向，成了家人照顾的对象。

母亲出生于陕西农村一个偏僻贫困的小村庄。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她是家中老小，也是三个女孩中唯一上了学的人。50年代初，初中毕业的她，听从了在家务农的嫂子的建议，只身一人过了渭河，坐上火车来到兰州投奔在部队的哥哥，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不久，在哥哥的牵线下，认识了他的战友、老乡、我的父亲，在城市里安了家。也正是这样的命运改变，让她更加感恩她的哥嫂以及帮助过她的人。母亲和父亲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也极力帮助着老家每一位想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省吃俭用，对亲戚和家人从不吝啬金钱和物质的资助。

父亲排行老二，因父母去世早，姐姐和弟弟两人成家后都早逝，留下了7个未成年的遗孤，以及遗寡。因此母亲和父亲一起，担当了抚育叔侄外甥的重任。工资一发，就给老家寄钱。待这些孩子长大后，母亲又张罗着当兵、上学、找工作、找对象，接着等到成家立业，又张罗下一辈的上学、找工作、找对象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农村来的亲戚是最多的。每当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耍的时候，看到大门口进来村民打扮的人，小朋友都会喊我说，你家来亲戚了。十次九个准。现在明白了，正是母亲的热情款待和尽心办事，才让乡情连绵不断，也为他们赢得了好人缘、好口碑。

现在母亲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帮不了别人了。今年过年的时候，因为放开了，许多亲朋好友都来家探望她，有的还打来拜年的电话。这也是他们多年付出的亲情的回馈。

母亲心底善良，性格温和，长年与哥哥嫂嫂共处一室，也从未红过脸。母亲的心里总是想着他人，想着子女。现在，周末我回去照顾她。当第二天我要回自己小家的时候，她都会悄悄地拉住我的衣角，对我说，你看这屋有哪些礼品是你想吃的，你就拿走。如果你觉得拿走不好看，你就把包装盒拆了，把东西塞到你的包包里。看着有点痴呆的母亲，这样清晰地给我出主意的模样，我心里很甜蜜。她是想用东西来表达她对我的爱呢。

其实哥哥嫂嫂他们也不在家，即使他们看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食品都是亲友探望老两口带来的。但母亲会想到这些细节，避免引发不必要的矛盾。正是这样的细心谨慎有礼节，母亲和嫂子的关系处得一直很好。嫂子是一个大嗓门的人。有的时候，因为性子急说话冲，也会让母亲暗自落泪。但母亲从来没有当面反驳过。

近年来，母亲总忘事，比如忘了关煤气，下楼扔垃圾跑错了家门。哥嫂担心出事，什么活也不让她干。母亲又是一个勤快、闲不住的人，总想帮他们干活。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干。比如，踩在凳子上擦玻璃。被他们发现，便引来了无数的呵斥。待我回去，她会指着客厅被挽结起来的窗帘对我说，他们绑得那么高，就是不让我拉窗帘。我安慰她说，怕你拉不好，把窗帘杆拉下来伤着你。你就听话，不要动。

有时，子女或父亲说话口气重了，她觉得委屈，会悄悄躲在房间一角抹眼泪，但从不会主动解释和辩解。还总是找理由替他人解释。听她这样自说自话，我知道这是她在安慰自己，也没深究。

自从两年前我开始学习心理学的知识后，我明白了这也是她性格中不好的一面。太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善于表达情感，也会纵容家人忽视她的需求。

我上中学的时候，觉得母亲一点不关心家人，总在操心别人家的事。如果有亲朋好友到家里来诉说自己在找工作、找对象上的困难，她会放下碗筷，不顾我们先吃饭再办事的的劝阻，会立刻和请求帮忙的人一起出门拜访联络他人。

直到我大学毕业找工作，她陪我去面试，站在冰天雪地的单位门口等待单位负责人时，我才意识到母亲帮助他人办事和求人的不易。也是那次面试，我顺利进了国企，成了一名国家干部。所以，我的命运也是母亲改写的。

记得我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希望她能照顾我，可是她仍在返聘中。父亲对我说，母亲心粗，没经验，让农村的大姨来照顾我。当时，我心里很难受，觉得母亲只爱工作，一点也不爱我。多年后，听母亲说起，那些年，她和父亲虽然工资高一些，但一直没有攒下钱。看到我们兄妹几个都有了孩子，开销大，想给我们补贴，趁着单位形势好、奖金高，就多干了几年。她没有提做月子的事。我知道她用这种理由表达她的歉意。

我坐月子满了之后，父母便让我们三口回娘家住。一住就是12年。这时候的母亲，暗地里会帮助我洗衣服。我不让她洗，担心她肿大的手指关节，冬天的水太冰太刺激。可她总是会趁我上班之后，把我放在盆子里的脏衣服洗干净。后来，孩子大一点了，她和父亲又帮着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完小学。我没有耽误一天工作，解除了后顾之忧，我的工作也有了升职加薪。

在我们有了新房搬走以后，母亲一直没有撤掉我们的床铺。那时候，哥哥也有了新房子不在家住。周末，她总问我是不是晚上就不回自己小家了。那时候，我心硬，总说要回去。因为终于可以不听她唠叨了。

母亲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我们。但她在我耳边经常唠叨的声音，让我很烦。现在想来，母亲是凭着一股热情当母亲的。自小失去母亲的她，也没有真正体会到母爱，也没有认真学习和观察过孩子的心理。

我是被她和父亲娇惯的，什么家务也不会干，还觉得自己啥都行，不愿听她念叨。直到现在，写起这篇文章，才品味出了母亲的无私和善良。也感叹她为大家庭做出了牺牲，为别人而活，没有好好爱自己，没有养成自己的爱好。到了老年，儿女长大了，她也干不了家务了，就无所适从了。

爸爸经常夸妈妈的毛笔字写得好。因为工作需要，她经常要用毛笔字写信封。在她退休的时候，我建议她继续写毛笔字，把练字当做一个爱好。她说，不写了，即使写的再好，人也会死，也没有什么用。

后来，儿孙都长大，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她好像没有了可发挥余热的地方。也就是每天照顾父亲的起居，跟着父亲一起去散步。然后回来擦擦桌子，洗洗衣服。她不爱下楼和别人聊八卦。她跟我说，东家长西家短，她不喜欢。她不爱看电视，也不喜欢在操场和老人们打门球，不喜欢打麻将。母亲被推荐为家委会的主任，常组织探望慰问生病的家属。但是，她依然没有培养出自己的爱好。

以前，她的关注点都在子女或他人身上。后来有了重孙，都在家里住着。她睡眠不好，腰腿又疼痛，也不注重休息和锻炼。身体积攒的劳累终于爆发。在床上断断续续躺了两三年。幸运的是，重孙上了幼儿园，家里干扰少了，负担轻了，她的身体又逐渐恢复了。现在已能下床走路了。但长期吃止疼药带来的影响，脑子变得迟钝了。很多往事和亲戚好友的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试着让她读报纸，她认得字。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不知道。有时候，我涌起把她接到我身边照顾的念头。我陪她说话，教她锻炼。但一想到她那么依赖父亲，还在颤巍巍地照顾着父亲每天的洗脸漱口吃药任务，我也不能把老两口分开。毕竟，父亲才是她的支柱和依靠。即使我开口，她也不会过来跟我住。只好把这心思化成祝福，多回去陪他们，让他们健康地再活几年。

母亲一生非常节俭。很少给自己买衣服。值钱的衣服都是我们兄妹或那些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给她买的。参加工作头几年，我常给母亲买衣服和鞋子，可是每次买回家，母亲总是埋怨我。要么嫌贵了，要不就说不好看要我退了。要不就舍不得穿，常年放在柜子里。搞得我很挫败，以至赌气不给她买衣服了。

去年年底，全民阳了之后，她也病倒了。我在家照顾她，她很坚强地挺了过来。我看她穿着的羽绒衣袖子磨起了毛边，才意识到我做女儿的粗心。她腰腿疼痛，脑子糊涂，哥嫂已不让她下楼，她已经没有能力买衣服了。现在的衣服都是几年前她身体还能走动的时候买的。

春节，我决定给她买几件称心如意的衣服。一开始，我买了件大红色的薄棉袄。我认为过年穿红色喜庆，年龄大穿红色显年轻。她看到以后，说她穿不出去。大过年的年轻人穿红的，她一个老太婆穿红的，一点儿也不好看。还问我能不能退掉？并说她的衣服多着呢，不要花冤枉钱。

这次，我铁了心要给她买几件合适的外套和棉裤。于是在商场购买的时候提前留了营业员的微信，说好能退能换。我让营业员又发了几件其他花色的衣服让她看。最后，她终于选中了蓝底小白花的羊绒芯的棉外套。我跑去商场换了回来，一试穿发现号码小了。再跑去商场换了最大号，回来很合适。她站在镜子跟前左照右照，又穿着全身新衣服转身进了卧室，给躺在床上吸氧气的父亲展示，看得出她很满意。

过一会儿，她的老年痴呆就犯了，不停地问我，叠放在床边的衣服是谁的？我耐心地给她解释，是你的，明天早上就可以穿了。她一会又忘记了，又进房间来问我。反反复复好几遍。最后我不得不把衣服放在柜子里不让她看见。此时，我也理解了哥哥嫂嫂在家照顾老年痴呆病人的不易。

经过几次往返换衣服，我也醒悟了买衣服不合适的原因。平时给母亲买的太少，对尺寸型号不熟悉。母亲现在佝偻着背，正规尺码就会前长后短，需要买大一号。袖子、裤脚虽有点长，但可以用针回缝一下。过去，我总用自已的眼光和喜好给她挑衣服，忽视了她的需求。前几年她喜欢红衣服，现在不喜欢了。我要适应她。看她穿上新衣服喜欢的样子，我感叹老妈也爱美。平时表面说不喜欢，其实是怕我多花钱。

但是，新年过后的周末，我回家照顾她，发现她又换回了以前穿的旧衣服。我笑着问她为啥不穿了，她说天气暖和了，明年过年再穿。虽然她有老年痴呆，但这种节俭节省的生活习惯已烙印在了她的脑子里。我只能顺从她，无法改变它。

飞逝的时光里，母亲一天天老去。每到夜晚，在家人都入睡的情况下，她会起来再去检查一遍门窗，关掉插座上的开关。但凡有红灯亮的地方，她都会一一关掉开关。甚至有次把客厅给他们晚上照亮的夜灯也关了，增加了上厕所的危险性。遭到了哥哥和父亲的批评。当时叮咛她不要再关夜灯了，她说记住了，过几天又会重演一遍。

哥哥说，她喜欢关灯关窗帘，这是老年痴呆，也是抑郁症的表现。但我宁愿相信，这是老母亲操劳一生留下的生活惯性使然。

祝愿我的母亲保持单纯的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