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对“中统特务”这个名词有一点了解的人,无不闻之色变。而我的家里,就曾经住过一个“中统特务”,他的名字叫陆仲苓(音)。
那时,我还不知道“中统特务”的含义,不晓得“中统特务”的可怕,但我懂得只要与“特务”两字沾边,肯定都是坏人。然而,陆先生这个人怎么看也不觉得是个坏人,反倒比那些好人显得可爱。那时的先生,不到五十岁。身材高大魁梧,略略有些胖,但并不显得臃肿。白净而和善的脸上,写满慈祥,有点逆来顺受的样子。衣着朴素合体,而且洗得十分干净。见面会主动跟人打招呼,礼节十分周到。
他为什么会住到我家,我从来没有听父母说起过。依稀中只记得,他是某中学的外文教师,解放前当过坏人的特务,可惜当时没发现。现在,被造反的学生查出来了,揪斗了之后,押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尽管他是个改造对象,乡下人出于对文化人的尊敬,还是称他为先生。
当时,我家里住两间瓦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陆先生来了之后,父母便帮他在厨房里搭了一个铺。其时,大约是1967年的孟春,天气已经有些暖和起来。陆先生有早起的习惯,天刚蒙蒙亮,先生便悄悄地起了床,开了门,到外面读书。春眠不觉晓,嗜睡的我们往往在陆先生读好了书之后,才悠悠醒来。偶有一次,我也早醒,听得门外的读书声,问过父母,才知道这是先生每日必做的功课。
先生读书,有些唱的意味。语速也极快,根本听不清读的是什么。好奇的我们便想弄明白。可是,我们还没有上学,不认得字,只有怯怯地问先生。这时,一向寡言的先生露出极为难得的开心的微笑,得意地晃一晃手里的书,“诺,我读的就是这本书——《毛泽东选集》。我再读一段你听听?”不待我们回答,先生便读起书来。开始速度尚慢,一会儿就会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就是不间断的一口气读下去。先生虽然读得极熟练,也极投入,可惜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向先生请教,他告诉我们:“将来上了学,你们就知道我读的是什么了。”据一位同来改造的老师介绍,陆先生懂得七国语言,其中的三种语言可以拿起中文直译。因为怕丢了功,所以每天早上都要用三种文字读一段《毛泽东选集》。先生的学问真大!从此,对住在我家的这个“特务”,我们不仅没有丝毫惧怕,反倒有些崇敬了。
先生住在我家,与我们实行三同。这可是我所见过的真正的三同。在一个屋檐下搭铺,是为同住;一天三顿,都在一口锅里吃饭,这是同吃;早晨一起下地,晚上一起收工,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这是同劳动。当时,最让我家难堪的是同吃。一户农家,不仅饭粗茶淡,而且常常吃不饱。先生住到我家以后,虽然父母想方设法改善了伙食,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先生也只有与我们同甘共苦了。那时的城乡差别极大,先生要长时间忍受乡下清苦的生活,确是需要很大毅力的。大概先生的家人也略略了解一些先生的生活境况,于是,便千方百计地设法帮助先生。先生有个儿子,依稀记得叫小宝,二十岁上下,长得很帅气。每逢周末、月末,便从县城骑了车子来看望父亲。带来的东西,先生从不独享,不管我的父母怎样阻拦,先生总会全部拿出来,平均分散给大家尝尝。
小宝送得最多的是腊肉,这也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种佳肴。有皮,肥瘦搭配。要吃时,洗净,切成薄薄的片,放在饭锅里炖。饭熟了,菜也就有了。如果,在肉片底下衬一些咸菜,上面搁几片姜,炖熟后,肉好吃,咸菜也好吃,那个香味就是给你个神仙做你也不干。一顿饭,一个人有两三片肉,一片肉不舍得一下子吃进肚子,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在嘴里咀嚼品味。数量不多,我们就更加觉得香。如果多一两片,先生必定会搛给我。至于原因,也许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吧。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先生几乎已经成为我家的正式成员了。有一天,陆先生望着院子里翠绿的青椒,对妈妈说,今天中午就吃炒青椒吧。上午收工以后,妈妈赶紧回家,煮了饭,并做了两盘子炒青椒。大家坐上桌子,正要吃饭。突然来了四个戴红袖标的红卫兵,他们要带走陆仲苓先生。爸爸与其中认识的一个头头商量,是不是等先生吃了饭再走。遭到来者断然拒绝,随即,来者拿出一个带刺的铁皮制作的高帽,给先生戴在头上,并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用绳子把先生的双臂紧紧绑了起来。红卫兵们每抽一下绳子,先生就会痛苦得揪一下脸,但先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与“中统”打交道的日子先生被押走了。午饭还没有吃,青椒也没有动。一家人坐在没有了陆先生的饭桌前,久久没有动筷子。青椒留到晚上,陆先生没有回来。又留到第二天,第三天,陆先生依然没有回来。问当初安排陆先生来的工作组,回答说,陆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并特别关照:不得看望。果然,陆先生的儿子小宝来拿父亲留在我家的行李。偷偷问他父亲的情况,小宝含着眼泪安慰我们,让我们别担心,说父亲好了以后,再来看我们。
大约过了半年左右,陆先生来乡下看望我们。小宝送到公路边,然后再步行过来的。路并不十分远,但先生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见先生身体已非昔日可比。先生给我家带了一套崭新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扉页上题着“××一家留念”。在当时,这是一份重礼。可惜几次搬家,这套书已经不见。父母留先生在家里吃了饭,没有多少菜,先生也不准去买。但桌子上洋溢着的不但有友情,更有一份同在屋檐下的亲情。饭后,父亲借了车子送先生,本来先生只准许送到公路边,但父亲一边骑车,一边同先生拉家常,不知不觉一直送到县城。
后来,我家与先生有些来往,但不多,主要是先生当时还顶着“特务”的罪名,怕连累我们家。
想来,先生如果还健在的话,现在也应该是90岁左右的老人了。
祝愿陆先生健康长寿!祝愿陆先生的家人平安幸福!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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