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蓝染川的故事最后一次劳动课要一根萝卜,它关乎着这门课成绩的优劣。而最后一次劳动课就在下午。
他哪里知道李老师会在上语文课前通知这么一档子事,夏天了,地里是肯定没有的,乡里的集市可能有,那天还瞥见一排大个儿的白白胖胖的萝卜,个个头上顶着青色的樱子,肚皮上沾着几抹新鲜的黄泥巴,它们通通仰卧在竹篾编成的篓子里,天天卖菜的大妈憨厚地招呼着他,他努嘴,才不要吃萝卜。
《一根萝卜》语文老师站在他们中间,一字一句地念着一首古诗:“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她低头检查同桌的表情,没有表现出标准的如饥似渴,正好眼镜滑落到鼻梁下方,她习惯性地皱了眉头。
他假装很关心地用肘关节捅了一下同桌,没解释为什么,同桌自然会清醒。老师回到了讲台那里,他又陷入了别扭之中,他其实并不太关心分数高不高的问题,可李老师临走前,加了一句,没有带萝卜来的,期末成绩不及格。这问题就有点大了。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假装肚子疼,翻学校的院墙出去,看看集市上还有没有萝卜。他忽然就有了勇气,觉得这件事必做不可,没有预示地,五官开始向包子脸的中央纠集,快要发出第一声嚎叫时,下课铃声响了,数学老师抱着卷子走进来,说要当堂测试。
正午了,桌子上的太阳光离他的文具盒越来越远,他已经坐在板凳上抓耳挠腮了一个上午。他听到离小学不远处的集市声音越来越小,多希望母亲买一个萝卜。可乡村里的人,家家都有菜园子,上集市大多买肉食和酱油米醋,凡是能自己产的,绝不动心思用钱去换。那些白白的萝卜,是给乡里脱产的人尝鲜的。
他背着书包走回家,约摸着集市也散了场,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小小的集市会更加冷清。不过还是绕道看了看,地上果然只剩下几片菜叶子。
他回到家,已经是很晚了,他问到:“今天赶集了吗?”
“嗯。”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忙着刮丝瓜。
“那买萝卜了吗?”他蹲下来,扒拉着菜篮子,希望一根萝卜会突然冒出来。
“没,我买了一块肉,你看菜篮……”他刚好翻到一块肉,母亲还在慢条斯理地刮丝瓜,“刷刷”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大,她不时看看院子,院子里的母鸡发出清晰的“咯咯”叫声。他不知道,刮丝瓜难道比他的萝卜还重要吗?
他就那么站着,盯着前些年刷了绿漆的门,门上贴着一只鱼尾巴,那是一条草鱼的尾巴,过年的时候,还是他亲手剖的鱼,那天吃了腊肠,喝了排骨汤,就是没有萝卜!没有萝卜!家里的萝卜跑到哪里去了?肩上的书包没有放下,心里的石头也没有放下。他打算皱眉头,摆出表情给母亲看,但稚嫩的皮肤还不足以在额头眉间形成沟壑,它们紧密地贴着骨头,那样的努力只会让他显得更不讨喜。
母亲则忙忙碌碌地切着蒜末,她今天忘了观察她儿子的喜怒哀乐,比起这个,她还有十几只母鸡要去安抚。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厨房的窗台上有个白色的缺口的搪瓷杯,她用它舀了谷子,倒进鸡食盆里,转身添了几把菜叶子,回来时怀里已经揣着四枚温热的黄壳鸡蛋,同时锅里的水翻滚着,打开锅盖,白色雾气喷在母亲的脸上。母亲放锅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别扭的姿势。
“怎么了?”母亲把姜蒜撒进锅里,然后举起菜板,用菜刀把丝瓜推下去。
“劳动课要一根萝卜,算到成绩里头,不带就不及格。”他说完后,看着母亲若有所思的表情,隐约觉得会有办法了。
“哦,李大婶昨天好像买了一根萝卜,她打算用来炖排骨汤的,你去问问啊!”母亲用铁勺搅拌着锅里的汤。
他放下书包,飞奔到隔壁家,吼到:“婶儿,你有萝卜吗?”
“哎,‘冬吃萝卜夏吃姜’,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萝卜啊?”李大婶从厨房窗子探出头来,“嘻嘻”地笑着。
“我妈说,你昨天买萝卜炖排骨汤了!”
“哦,是吗?对对对,我去买了,集市上没有,就买了海带炖的汤,你小子要不要来尝尝?我跟你说,还是吃应季的……”
他跑回家去,母亲正把一盘鸡蛋放在桌上。
“怎么样?”母亲焦灼地问他。
“没有。”他差点就要哭了,不是因为萝卜,而是觉得自己不争气,为了这么大点事,折腾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你跟我来。”母亲把他牵到一排泡菜坛子前,叫他撑开一个塑料口袋,母亲用筷子在坛子里捞来捞去,过一会,一个圆圆的东西滚进袋子里,那是一个萝卜,在盐水里沉睡了五个月萝卜,全身深黄色,散发出自然的酸味。
“你看这怎么样?”母亲竟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那萝卜是椭圆的,他也不知道李老师要的萝卜是什么形状,可她口中的萝卜是“一根”,而不是“一个”。可他知道萝卜在他心中的形状,就是椭圆的,像个茶壶肚一样,圆滚滚的,可以放在地上当板凳坐。
“这……”他想了许多,然后说,“妈,我饿了,我们吃饭吧!”母亲终于放下心,从碗柜里面取下三个碗,手忙脚乱地从筷子篓里抽出三双筷子和汤勺,他吃饭前把门口地上的丝瓜皮给扫了。
父亲中午干完农活要吃饭了,下午还要上山打柴,母亲显得局促不安,因为放在木桌上的也只有一道丝瓜汤,一碟炒鸡蛋。
最后,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鸡蛋好吃,比肉好吃。母亲瞥了一下菜篮子里的肉,来不及细细咀嚼鸡蛋,它顿时滑进胃里。
他忽然放下饭碗,说吃饱了。他缓慢地走向学校,书包里面装着个圆鼓鼓的沉甸甸的酸萝卜,像秤砣一样压在心口,他自己都不相信,要在全班面前拿出它。此刻他更像是背着一个炸药包,心如死灰。路上遇到同桌,他竟然提着一根萝卜,像一个异类。
“哎,你的萝卜啦?”同桌拍拍他的肩膀。
“你哪里来的萝卜?”他怨恨地看着那片白色,忍气吞声地捏着书包带子。
“中午我爸骑着自行车,上镇上买的。”同桌张望着,熟悉的脸庞一个也没有出现,他有点失望。
他再看了一眼萝卜,这个带给他不安的东西,还能做什么啦?他加快了脚步,计划在同学都没有到教室前到达,免得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一句。
在李老师到来时,他甚至产生了烈士般视死如归的气概,等着宣判的那一刻。
李老师说:“同学们,很抱歉,今天老师没有买到萝卜,我们下午就学习剪纸……”
他先是一惊,继而松下那个秤砣,当他双手颤抖着接住李老师手里的卡纸时,心里涌出一股酸水,夹杂着一点愤怒,如同深藏在抽屉里那个酸萝卜散发的味道。他右手握住剪刀,双肘狠狠压在桌面上,那股劲还在抵触着,“咔嚓”一声,他终于剪下第一道痕迹,它是冬日萝卜裂开的口子,是春天手指刨土时翻飞的倒刺,是夏季记忆里无法融化的盐粒。
晚上,母亲用他带回去的酸萝卜炒了回锅肉,父亲打完柴回来,喝了大碗茶,路过厨房,说了一句话,他说,还是肉闻着香。
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他就着酸萝卜炒肉吃了三碗白米饭,抹着油嘴打着饱嗝在树下乘凉。至今他都不明白李老师要萝卜来干什么,雕刻,切片,还是炖排骨汤?
往后别人也威胁过他要带来各种萝卜,他也拥有过太多新鲜易忘的萝卜,可他清晰记得那道菜,是一个萝卜一生的余味。
如今回想起来,他有时候还不如一个萝卜纯粹。
(羊君小二:热爱文学,写文章践行“钟摆理论”:悲一篇,欢一篇,悲悲喜喜三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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