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8日
今天算是我们游览越南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正式告别越南了。本来并没有打算，准备随性走走，多喝几杯越南咖啡，多逛几条马路，遇见好玩的事，当个有心的旁观者，遇见想搭讪的人，争取多多了解些别人的想法。
在越南待着，总有一件事情无法放下，那就是越南人究竟如何看待中国？当年那场战争的阴影，越南人为什么总也挥之不去？将来两个邻邦有没有可能真正捐弃前嫌，重新成为合作伙伴？早餐毕，我突然提议去参观越南历史博物馆，看看能否找出两国爱恨情仇的历史逻辑。
步行到博物馆只花了一刻钟时间，这就是住在市中心（一区）的便利之处。参观一个国家的国家级博物馆，通常是了解该国历史的窗口，也是最有效率理解其国民特质的捷径。听说首都河内的博物馆相当不错，只是我们这次没有机会去了。胡志明市的历史博物馆并不起眼，它坐落在一个公园内，大眼一瞧，有点失望，这个博物馆可谓又小又旧，不知道能否如我所愿，我心里暗暗犯着嘀咕。
越南古称交趾，于汉文明发源的“中国”而言，向来只是五服之外的蛮荒之地。中国文献在三千年前就对此地有了正式记载，史称雒越之地，属于百越中的一部分。我在第二篇《独立故事》中已经介绍了秦汉后归南越国统治和归化的部分历史，但这都是中国历史所载的内容。站在越南的官方立场上，他们显然并不同意这个历史观。首先，博物馆里展出的包括石器、青铜器、陶器等古代考古发现，说明在越南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着越南人的先民，他们勤劳勇敢，农业、畜牧业、加工业一直都很发达，文化艺术的昌盛也有展出的古代遗作证明了的，直到北方的强国（呵呵）一直觊觎这块肥沃的土地，频频以武力强占，逼迫弱小的越南就范，他们被迫成为了中国的藩国，过着没有尊严的二等公民日子。越南历史把中国统治时期成为“北属时期”。
在长达千年的北属时期，交趾地区暴乱连连，中原王朝则基本上是强硬的镇压手段。汉光武帝刘秀曾派大将军马援南征，巩固其统治地位。唐朝后期，越南趁中原战乱，先后“擅自”成立了“吴朝”和“丁朝”，但彼此始终攻伐不断。宋太祖赵匡胤统治时期，安南地区才真正脱离了中原王朝的控制。本来就天高皇帝远，赵匡胤无奈册封丁部领为交趾郡王，承认其为独立藩属，只要保持名义上的臣服就任由其统治了，连当时的云南大理国也是同样情况。因为地僻且远，管理成本远大于所得，恐怕也是当时的无奈选择。没料想，独立后的安南却不满足现有地盘，安南大将李常杰（也是越南的民族英雄）曾经率大军北侵，吞没了今天的广东和广西的一大片土地，宋廷大怒，10万宋军南下，又把安南打回了本土。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第一次自卫反击战。
越南人最为自豪的是成功抵抗了蒙古铁骑的三次入侵，他们采取了与越南战争差不多的战略，坚壁清野和游击战。明永乐时，朱棣乘安南内乱，出兵收复安南，并重新置其为直属郡县，这是中国最后一次控制越南且时间并不太长。据说空降的朝廷命官横征暴敛，安南人再次起义，明朝多次进剿却打得非常狼狈，遂重新准其独立，只要对明朝称臣纳贡就万事大吉。清朝时期，乾隆皇帝自诩的“十大武功”中就有征安南之役的胜利，其实双方都各自表述成自己是战胜者，罢兵言和后恢复了藩属关系。今天越南的国名是嘉庆皇帝给起的，沿用至今。
我在展馆里看到用汉字书写的古代越南皇帝的诏书以及朝廷的公文，还有古代的家具和匾额，无不是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的作品，但从越南的角度看，他们接受中原文明实属被逼无奈，千百年来，各地起义风起云涌，曾经有好几次把朝廷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可惜后来又被镇压。从展出的越南历史年表看，除了中国的统治，越南还曾经被现在柬埔寨的吴哥王国统治，还受到蒙古大军的蹂躏，总而言之，越南历史上一直多灾多难，北方的超级大国责任最大，因为越南被它统治时间最久，受压迫最深。我相信这里展出的内容一定是越南官方对其历史定的基调，学这个历史观成长起来的越南年轻一代觉得苦大仇深是情理之中的事。事实上，从越南人角度看两国关系，除了共同信仰共产主义，并肩抗击美帝国主义的那段特殊时期外，两国从来不曾是朋友。而美国，除了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外，两国从未有过历史纠葛。从长远看，谁是越南的敌人，谁是越南的朋友，是明摆着的事。
博物馆里展出的古代艺术品都是当年柬埔寨（吴哥）及泰国（暹罗）兴盛时的产物，由于是在今天越南的国土上出土的就算越南的文物，不管当年是人家的番邦国，还是可能直接是从那些地方运过来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历史观影响着一国国民的精神气质，从长达20年越战期间与美国死磕到底的精神看，越南人的确是不屈不挠的一类人，在胡志明民族主义口号的感召下，独立和自由成了越南人的目标，必须实现，不管代价多大。
历史博物馆中的中文诏书
越南历史
博物馆文物
像不像明清家具
同样，当中越战火燃起，当中国人踏进了越南国土，的确触动了越南人的这根不屈的神经。1979年1月邓小平访美开启了中美之间化敌为友的政策性转变，中国媒体开始发表了一系列抨击霸权主义的声明，其实是邓发出的对越南的警告。“我们不能允许越南到处捣乱，为了世界和平和稳定，为了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可能不得不做我们所不愿意做的事情”。“中国人民坚定不移地站在柬埔寨一边反对越南侵略者。为了国际和平和稳定的长远利益，我们将坚决地履行自己的国际主义义务，甚至不惜承担必要的牺牲。”
“同志加兄弟”的中越关系瞬间变味，双方前线的战争一触即发。果真是历史的玩笑，本来中越联手打美国，转眼变成了中越互搏，美国旁观。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越交恶决不是越南忘恩负义那么简单，是当时世界格局、大国博弈、国家利益等诸多因素造成的综合后果，其中关键的因素苏联。本来，中苏都是越南抗击美国的两大后台，但从越南的角度看，中国曾经是世仇，而苏联与越南既没有地缘政治的压力，更没有历史恩怨，与苏联结盟远比跟中国结盟安全得多。洞悉此中关系后，苏联当然不客气地对越南施加影响，离间中越关系。黎笋上位后，以他为首的越共亲苏派，逐渐把持了越共党内大权。尤其是中美建交，对越南是震天大雷，在越南看来，中国与越南的仇敌握手言和乃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从而埋下了双方关系恶化的种子。
美军于1975年全部撤离越南后，越南实现了国家统一。当时中国的国策是反苏，自然要求越南不要跟苏联走得太近，越南则根本不予理睬。经受多年的战争考验的越军，在得到苏联的支持和援助后，陡然又从撤退的美军手中接收了大量军事装备后，实力大增，信心爆棚，根本无视中国的不满，开始了强行兼并老挝和柬埔寨，完成其实现印度支那联邦大业的不归路。对于这种巨变，中国哪能坐视不理呢？
至于迫害华侨，边境争端，对中国提出领土（南海）要求等只是战争的催化剂。1978年11月，《苏越友好合作条约》在莫斯科签字，越南将金兰湾租借给苏联作为军事基地，至此越南彻底倒向了苏联。纵观中越翻脸的全过程，现实的国家利益是内在的决定性因素。中国为了反苏联而选择与西方的合作，苏联结盟越南对中国实施南面包抄，其本质都是从自身的国家利益考量，中越之战边不可避免了。
中国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气动自卫反击战，尽管战争异常残酷，双方都损失惨重，但中国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也对当时的世界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甚至可以说是中越之战，间接导致了世界两极阵营的力量改变，最后苏联被冷战拖垮，苏联红色政权轰然倒塌，美国成了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中国通过与西方的和解则融入了国际，加入了国际生产和分配体系，伴随着进一步的改革开放，中国才真正富强了起来。
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越南也意识到了加入国际体系的重要性，最终选择了迎头赶上，这就是我们在越南能够看到的进步和成就。然而，当中国已经成为除了美苏之外的大国的今天，希望越南跟中国绑定而成为命运共同体是不切实际的，这不仅仅看越南本身怎么想，还要看美国和俄罗斯怎么想和怎么做，以我之浅见，越南多半会加入遏制中国的泛西方联盟，加入TTP就是一个明证。不过，作为一个小国，越南也不至于愚蠢到公开与中国这个邻居翻脸，得罪中国没有好处。除外，中国需要和平的周遭环境，也会让越南得些好处，维持一种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竞争的意味会更浓一些。
晚上，我们去了一家越南特色餐厅就餐，餐厅生意很好，我们也满意而归。越南旅行已接近尾声，看着周围根本看不出与中国人有任何不同的越南人，我感慨万千，真心希望政治家们捐弃前嫌，让两国人们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和交往，几代人之后，恐怕再分彼此都是多余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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