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走出自己家大门口,向南望去,就会望见村南宽阔的沙河对岸那一道渐走渐高、起伏汹涌的远山,就会望见那道远山上飘来飘去、时聚时散的云彩,就会忍不住想像白云下边的山背后,会是甚么样的景象,有村落有人家吗?如果有,那他们的生活又该是怎样一个景况?
及稍长,就比较具体地知道了那些群山里有一处地名叫“赵家县”的地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里有我们生产队的土地,第一、第二、第三生产队都有。一年春夏秋三季,队里都会分别派包括我二哥我二姐还有左邻右舍的一些青壮劳力去那边干活,其他队也一样,派人去那里平地播种锄草收割。只有到了冬天,生产队又似乎断了跟那边的所有联系,没人去也没人来,长长的一个冬季,你甚至不会想起藏在山背后的“赵家县”……
再稍长,知道年轻人其实都爱去那边劳动,想想看,除了一样的集体出工劳动,而又没有任何家务活可做,也没有父母在耳边唠叨,何等的快和!我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快和,我更喜欢他们每次劳动结束回来时带一些那边的奇怪物产:有发菜,一团一团,间杂土屑草秸,就像卷毛狗身上的毛;有地达菜——一种菌类,类似黑木耳,大小如指甲皮,雨后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因其形状又被俗称土地爷的鼻痂子;还有那种小小的用红线拴起来挂在墙上、可以一直保持青翠的不死草;还有比家乡涝坝里大得多的旱蜗牛:你以为它就是那么一个硬硬的空壳,随便放在什么地方,谁知一天半天后竟不见了,循着一条隐约可见的白色印迹寻过去,咦,原来它居然自己爬在墙头上去了……哦,他们回来,总会带来许多天的新奇和兴奋快乐,还有许多许多故事;多数故事我们也不大懂,但在这断断续续的故事里面,总会出现一个叫孙县长的人物,隐约感觉在他们嘴里的孙县长其人,有点愚钝,也有些可笑,有些滑稽,算不得正面人形象……
什么时候等自己长大了,也能去一下那里,该有多好!
再长,小学也上了好几年了,才陆续知道,那个地方并不是什么“赵家县”而是“赵家岘”,岘,音xiàn,字典上的解释“小而高峻的山”——早先是几户姓赵的人聚族住在那里,后来这些人都陆续迁到我们大队的第三生产队了,那里的土地就全归生产队。每年生产队派人过去,除了在这些地里播种、收割外,又陆陆续续地开垦一些新地。但都是旱地,每年不论怎么辛苦,有没有收成,就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至于耳熟能详的那些故事里总会出现的人物——孙县长,又哪里是什么县长,他只是我们队派过去常年驻守在那里看守摊子的一个村民,大号孙财,因为他在那里一住就几十年,赵家岘,赵家岘,岘者县也,那样经久地驻守,他不是县长谁是县长!
常年驻守,其无家乎?是的,孙财有本家但无己家,光棍一条,所谓蜗牛人生,家就在自己的身上背着。合村都知道,孙财饭量大极能吃,也包括能吃苦,如果呆在生产队里,就每年一个人的那一点口粮,凭他的吃手,大概早饿死了。没有家需要照顾操心,而赵家岘远离村子,宽天宽地,一年到头地里随便捡拾点麦穗,再自己随意点种一点土豆,挖点野菜,混一个人的日子,绰绰有余。不如此,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守这么多年,而他怎么可能把自己守成一个“县长”呢?
虽然住在一个庄子里,又是一个生产队的,但他常住赵家岘,很少出现在村子里,因此除了去赵家岘劳动,村子里的人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我在村子里见到他的第一面,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但一面之下,原先我对他凭空的一点可怜的想象,瞬间就被他自个的形象毁于无形——虽然知道赵家岘与县不县的毫无关涉,但对他本人的联想还是下意识地往“县长”方面靠,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有点“县长”的影子吧,可是怎么说呢,就其整个形象说来,大概好比一个手术不情的雕塑家,没有耐心地塑出一个人物半成品,又极不耐心地从头顶往下压了一下,体积没变但高度变矮了,五官也变型了,胡子拉茬地残留着粗劣雕塑的痕迹。现在已很难描摹当时他所穿服装的样子了,也无非老土布手工缝制的旧式衣裳,身上绝对少不了层层摞摞各色布片缝到上边的补丁。总之是,第一次见他,母亲也在场,他问候母亲:“尕婶你好着唦?”母亲回问:“他二哥你撒时候打赵家岘回来?”——寒暄中,才知道原来眼前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县长?可惜我那么多的想象了,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
不管他的形象多有距离感,他确实就是“孙县长”,而且我还得叫他二哥!——这个二哥,也不知是哪个角度论下来的,但有两点是确定的,一,他在他家兄弟中排行老二;二,他和我平辈,虽然他的年龄可能跟我母亲差不多或者还要大些。
先不论我们的辈分是如何论的,但他确实是他家的老二。他兄弟三人,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兄名元、弟名宝,都是含金量很高的名字。虽然我们是平辈,应该将他的兄弟都称哥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管他叫过二哥,却从来没有称呼过他的兄弟“大哥、三哥”,而且与孙财不一样的是,他们一直就生活在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却没有称呼他们为“哥”的记忆。原由存疑。
孙财一直鳏居。——按说在敝村,除因极为特殊的自身情况难以成家外,鲜有不婚娶者。而孙财虽说其貌不扬,但他的能吃苦有牛力,应该不属于娶不了妻的那个行列的人。其实这里是有故事的:
原来他年轻时是有过婚娶的。他们家,先是他大哥孙元结婚并有了两个儿子;孙财也已娶妻但尚未生养——时在抗日战争前夕,国内战争正酣,按照当时的征兵制度,孙氏三丁不抽其一是说不过去的。老大已有妻小不宜去,老三年岁尚幼不能去,能从戎者就只有孙财,于是孙财就此吃兵饷去了。
孙财踏上从军之路,一去七八年竟如泥牛入海再无讯息。在此期间,老大孙元妻病殁,一个男人拉着两个娃娃要多艰辛有多艰辛,多亏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孙财媳妇帮衬拉养,期间孙财媳妇又得了眼疾,人说瘸子腿上棒敲呢,本来阿伯子跟弟媳住在一个屋檐下非常尴尬,但相互间的照顾是谁也离不开谁,而孙财一去杳然,十有十是变成野鬼了——那个时代死一个人比死一只麻雀还容易,就有村人出面撮合,让孙元娶了弟媳妇,过在了一处。
谁知他们结婚不久,孙财却活生生地回来了。回到家中,自己的饭到了哥哥的碗里,还能怎样,再自寻生活吧,于是孙财与我丧偶不久的七爹相约,一起去了宁夏。去宁夏时间不久,他俩居然各领了一个媳妇回来。
就因为同时领来了媳妇,七爹一下子就变成了传奇的主角,何也?据说七爹领的这个媳妇,原先是旧军队中一个团长的姨太太,一方面她那边有了变故,一方面也是看上了七爹的人才,就跟着来了。说七爹的这个新妇人,真正是狐面妖身,方圆多少里也没有见过这样别致的人物,一袭裙装,嘴唇和十个指甲什么时候都涂得鲜红鲜红,乡人赠一绰号:红嘴鸦儿,时常给村上少儿教唱歌曲……自是七爹的掌上明珠。人性格不错,也没什么坏毛病,但有一样,吸食大烟,七爹的一点积存就一点点地化作轻烟袅袅而逝。苦性再好的七爹,也架不住一杆烟枪烧,而这时七爹已有前妻留下的两个儿子——我同族的二哥和三哥;本来找人是帮着拉养娃娃的,现在看却成了两个娃娃的催命鬼了,一看不是事,由我父亲出面,约了几个同族兄弟商议,形成了一个意见:赶紧打发!就趁七爹去兰州之际,动员“红嘴鸦儿”七妈走人,大家连劝带哄,连推带搡,将七妈扶上那时去宁夏长途运输的驼队,当下就走了。据当时人说,其实七妈也已经生了去心,顺水推舟上了骆驼,就再没有回望过半眼。从兰州回来的七爹立刻去宁夏寻找,也不知找到没找到,但总之是一个人回来了,继续过起了光棍拉娃娃的日子。
再说孙财新娶了媳妇,仍然和哥哥孙元以及前妻嫂子同住在旧堡子里西北角那个叫“烟房”的院子里。说起这个新妇人,人物形象跟孙财傍七傍八,不错上下,尤其打理生活那是邋遢(方言读音如“赖呆”)他妈哭邋遢,邋遢死了,本来就过得不像样子的生活,更是被她过得一塌糊涂。就这,在我家新七妈离开的次年,她也卷包走人了。好在两人均无生育,除了留下一些村邻的谈资——人们猜测,红嘴鸦和孙财的媳妇,是否原本就是主仆关系?而关于他们的婚姻生活,就再也没有了后续故事。
是不是可以套用托尔斯泰所说的,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婚姻却各有各的不幸,那么,富人的富大概都是相似的,而穷人的穷则各有各的穷法。作为孙财,家既不存,住在原来的屋檐下,其间的尴尬不言而谕,队里先是经常给点外出的活做一做,尽量避免住在一起,眼看孙财再娶妻明显无望,就干脆派他做了赵家岘常驻守望者。一守就是三十多年。
自我上了中学,寒暑假无一例外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也曾被派去赵家岘平整土地,拔麦子。
走赵家岘有两条路,一条近道,须翻山越岭,适合人畜行走,也可以勉强通架子车,但到难走处,一辆架子车需要多人合力才能送过去,危险而吃力;还有一条大路,可通皮车(三驾或四驾马车),供从赵家岘向生产队运送粮食,但路途要绕得多,也远得多。
去赵家岘的人,如果不是随皮车去,都选择走近路。但首次去赵家岘的人,路途中间总会被去过的人整蛊,就是到了中途最难走处,要过驴粪关:用一根筷子长的芨芨草杆儿,两头各插一枚驴粪,第一次过关的人必须将草杆衔在嘴上,两个驴粪蛋挂在两腮边,走过最难走的那一段路才可以拿掉,不然山高路陡,会有性命不保之虞。对所谓的驴粪关,即便你将信将疑或者干脆就不相信,但在那些年龄大的人面前,抵抗不了胁迫,也只有乖乖遵从的份;而我第一次过关,幸有三哥一起同行,衔驴粪关的事算是免掉了,但也可惜失去此生唯一的一次过“驴粪关”的体验。
赵家岘离村子三十来里路,走近道,也是一半是平路,一半是山路,即便平路,也是要么是沙河,要么是大水冲刷成的壕沟,坎坷难行;而山路,则是上了这个山又要上另一个山,山连山山套山,让人感觉永无尽头一样。可也就在人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所谓的赵家岘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就在山与山的连接处有一处略微比别处的山势平坦一些的坡地,在靠一个缓坡的下面,凿了一排简陋的窑洞——这就是以前赵家人住了几辈子的家园。窑洞被前边的干打垒墙隔成三个院子,分外属于一二三生产队,每个队也就三四孔而已,一孔住男,一孔住女,一孔做饭,多余的就放置农具柴草及杂物。窑洞四外,稍微开阔平缓一些的山坡全部被开成了地,没有埂坝,地有多大则地垄就有多长。
从地头到窑洞,就是窄窄的一条人走出来的蛇行小道,因为都是土路,人都喜欢光脚走在在上面,中午,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跑起来,脚底被拍得生疼,但也很舒服。而到了晚上,几个要好的伙伴坐在窑顶上纳凉,学着抽用一种小小的不知名的带有香味的干野草卷的烟卷。月光下,小路白白的一条,伸向远方,似乎可以看到我们自己走在上面的影子,隐约又神秘。
孙县长也住窑洞,但他住的窑洞与我们住的窑洞并不毗邻,而是隔开大约二三百米处的另一处窑洞,大约是两孔吧,一孔住人,一孔做饭,两个都低矮黝黑,我们都没有进去过。因为大家都少与他交流,他也不参加和我们一样的劳动,我们是天不亮就出门下地,天黑了才回来吃饭,而我们和他又不在一个锅里吃饭,虽然十几天里,同在赵家岘的这一小片天空下一共生番,见面的机会居然少之又少,加之各自的年龄、成长背景千差万别,除了应该不知所以地称呼他“二哥”外,别无半点交集,因此也绝无主动过去聊天交流的举动。当然如果他的侄子们同来劳动,则和我们不一样,应该会陪他说说话的吧。——这样说来,常年住在赵家岘的孙县长,虽然一年中间会迎来送走一拨又一拨的劳动者,而他与这些人做交流都不会多,大家是如何了解他的许多故事的?而他又是如何一个人度过赵家岘三十多年的雨雪更替、日升月落,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一旦他到村子中,他也偶尔到别人家串串门的,可由于大家都知道他饭量奇大,吃饭的时间,别人是特别恐慌他的突然闯入的,遇上吃饭,扬意(虚意邀请)自然要扬意一下的,他说吃过来的,作势推辞但并不坚决,而主人怎么说也得给他盛上一碗半碗的,好在他吃下一碗就坚辞不吃了,连说饱了饱了,说完放下碗会去第二家第三家串门……
但也有真心塌实地招待他的时候,那就是他每次回村子,会从赵家岘背回一大捆山柴,那山柴又粗又硬,真真的耐烧呀,都是村子周围绝对挖不到的,因为孙财每次下山回村,都会给家里捎一些的,于是就有人央及孙财也为自己挖一些。因此他背柴,都是与人有约的,给谁家背谁家就会比较实在地犒劳他一顿,情况好点的家庭给他一件衣服或者布鞋什么的也未可知,但这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后来……此处略去三十多年。
大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土地承包之后,孙财孙县长就下山了吧,此时他的兄嫂皆殁,三个侄子都早成家各自单过,据说孙财就跟前妻与到大哥生的老三一起过,几个侄子大家轮流伺候他这二爹几天,还算尽心。
有一年春节,我们兄弟四人还有几个妯娌、姐姐妹妹一起回老家给舅舅、娘姨以及几家婶娘拜年,到了十爹家,就碰到了孙财孙县长——几十年过去,他好像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说来年龄也应该在八十以上了,但也未见明显变老,只是衣服比以前穿得好多了,眼神也似乎比以前亮了。而此时我父母亲都去世好些年了。心里暗想,要说经历苦难,他经历过的比我们听过的都要多得多吧,但他却是那样的耐活,是不是思想意识相对简单的人,对不幸命运的抗打击能力也会相对强一些?
我们纷纷过去打招呼,称二哥的也有,叫县长的也有,他眯缝着眼睛一个个地打量着我们,似在努力辨认前面这些究竟何许人也。
这时大哥笑着问他,“认识我是谁不?”我想他是绝对是想不起来了,他和大哥不相见,恐怕最少也在四十年以上了,加上他现在已至耄耋之年,几乎属于记忆的清零期,他要是能认识才怪呢。谁知孙财眯着眼睛将大哥扫描了一会,说,“怎么不认得!你不是喜儿(大哥的小名)吗?你尕的时候有一回怎么玩着把沙子灌到牛牛里了,牛牛肿得那么大,差点没把你爸你妈吓死!”——本来我想大家都应该和我一样,确信他绝对认不出来的,怎么想到他不但认识,而且记得大哥的小名,而且偏偏记得发生在幼年大哥身上的这样一件糗事,并且偏偏要当众说出来,身份已然是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的大哥,当下大窘,脸色通红,又不好接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身后早就传来捂着嘴巴的压抑的笑声了。
胡乱打个招呼,就匆匆转到别人家去拜年。
有时就想,孙财与大哥之间不管所受的教育,社会地位,生活品质,说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绝不是夸张,他们都不会明了对方是在怎样的状态下生活的,就如这个世界,现实会将人分为若干个等级,或者高贵典雅,富足优裕,或者穷困潦倒,琐碎卑微。但你所有的庄重呀高贵呀,往往就会被孙财们的几粒沙子给击破。世界会在这个方面为不同阶层的人找回一点微妙的平衡的吧。虽然只要一转身,双方都会在对方的脑海里消失,变为虚无,但他们又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同一个天空下……
又忍不住想,我一直认为如孙财者,长期潦倒,对他而言,人生最大的目标和欲望就是如何吃饱,目标单纯,他们的头脑也就会简单得多,但有时事实却恰恰不是这样,在孙财们粗糙的面容和表情的背后,究意储存了多少生活的真相,乃至真理。就如我们研究社会,究研历史,谁知道也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隐藏着多少社会或历史的壮阔波澜!
那么,不论现在孙县长人在何处,或说魂归何处,是不是能够允许我遥对几十年前赵家岘上方的虚空,问一声,二哥,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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