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一个关于新疆的故事。
这个故事，源自上个月去新疆买玉料。
现在都说和田玉、和田玉，其实和田玉的产地有很多，比如产自青海的叫青海料，产自俄罗斯的叫俄料，还有一些比较扯淡的料，比如韩料，这种业内一般不把它当正经和田玉（当然还有更扯的阿料，就是阿富汗玉，那就不是和田玉了，就是造假了）。
广义上的和田玉山料，主要还是青海料、俄料、新疆料，这三种玉料各有所长，比如青海料较通透，俄料最白，新疆料最细腻，不过业内更认可的还是新疆和田的山料，毕竟是“和田玉”嘛，“和田”的山料，还是更正宗一些。
我们大上个月，就专门跑了一次新疆和田买料。
现在市面上最多的是青海料，其次是俄料，新疆山料很少。
因为新疆山料裂纹多，雕不了大件，而且料子青，大多只能做薄胎，比如雕刻香囊，鼻烟壶、茶壶、茶碗（玉石凿空打薄后，会很大提高白度，但是只能手工雕刻。市面上绝大部分玉石都是机器雕刻，所以用新疆料的，主要还是苏州的玉雕师父。因为玉雕师父大部分都在苏州。）。
新疆的矿老板卖料，和南阳不同，南阳像卖白菜一样，你可以挑挑拣拣，每一块价钱都不同，新疆不是这样。
新疆这边是把开采的玉矿石全都码成一堆，像一座小山，然后让你全买下来，这叫包堆（一堆玉石几吨重，按照玉石品质，少的几百万，多的几千万）。
包堆单价低，但是赌性大，因为玉石外面都包着厚厚的石皮，搞不好切开后，里面全是窜僵、裂纹，那就赔了个底朝天了。
不过这种对我们还好，因为我们主要做小件，有点儿裂纹，也能做点儿小葫芦、小莲蓬，而且我们销量大，大量买的话，可以降低成本，所以还挺适合这种模式的。
我让玉雕大师小府看了看，他觉得有风险，示意我放弃。
我点点头，说：包堆！
新疆大哥很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的，爽快的好朋友嘛！后面，好料子的，多多的留下给你！
他说，等到九月，山上的洪水退了（是的，我没写错，他就是说的山上有洪水），他们才能上山整新料子，等整到了好料子，全都给我留着大大的！
我们称了称，这批料三吨多，我们把它装车发快递到苏州（后面这三吨多矿石，切掉石皮，去掉废料后，能用的只有不到四百公斤，让我哭晕在了厕所里）。
新疆大哥卖完玉料，很高兴，非要请我们吃烤羊腿，还想带我们去看那种衣衫褴褛的歌舞，当然被我严词拒绝了。
我们和新疆大哥吃着烤羊腿，喝着夺命大乌苏，随便聊起来。
新疆大哥问我，是不是来过他们新疆，怎么这么懂他们的规矩？（新疆这边做生意，先要交朋友，比如先包个堆表达一下诚意，后面他们才会给你好东西）。
我说，还真来过一次，还是十几年前，也是来找玉石的。
那时候去新疆买玉料，还是挺危险的。
当年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以前去新疆矿上买玉料，矿主带你去玉矿现场看料，然后报个价，让你包堆买。你不买的话，就把你丢矿洞里去（据说去俄罗斯买俄料，也是这种待遇）。
当然了，那是以前的老黄历了，我和老满大哥当时去的时候，那边已经很文明了，不会把你丢矿洞里了，只要留下一只手就行了（哈哈哈哈哈，这是一个笑话）。
我上次来的时候，大学刚退学，和老满住在北京三里屯旁边的胡同里，两人穷得要命，成天着琢磨怎么发财，做野导游、带人买古董、从医院给人家带死人回家，糊小红旗卖给老外，我们都干过，之前也写过很多。
有一次，潘家园卖古董的吴二哥请客，跟我们说起来，现在做旧的玉石比较火，好扎老外的钱，从新疆那边进玉石，然后找苏州的玉雕师父雕刻仿古件（苏州玉雕97年之前全是做仿古件，就是造假古玉），一转手，利润能翻几十倍。
他给我们胡吹起来，新疆啊，好地方啊，热情好客、能歌善舞，香喷喷的马奶子酒，热情奔放的姑娘，玉龙喀什河里遍地流淌着蜂蜜和黄金。
是的，这条河里出玉石，正宗的和田玉籽料，在那边一捡一大堆，那不是石头，那都是白花花的洋钱！
老满大哥记在了心里，回来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带着我去新疆贩玉料去了。
我一直觉得，老满大哥是有点儿浪漫主义气质，我觉得可能因为他是满族人。我母亲也是满族人，她也很浪漫，当年义无反顾跟我父亲从东北去了江苏（我自己也很有些浪漫主义气质，所以才结识了那么多豪气冲天的江湖人士，估计也有些遗传元素）。
去新疆捡玉石，这种就很有些浪漫主义气质。我们当时从北京坐火车到乌鲁木齐，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坐过最枯燥的火车了，火车极其漫长，偶尔还要出点儿故障，突然就停了，而且窗外都是荒漠、戈壁滩、大沙漠，乏味极了。
从乌鲁木齐去和田，这路程几乎和北京到乌鲁木齐差不多远。
就这么摇摇晃晃终于到了那边，才知道玉龙喀什河早就捡不到什么籽料了，河滩里不仅全是人，还有好多挖掘机，有些挖掘机甚至一口气挖到了十几米深，出都出不来（好多挖掘机都被直接丢弃在河床里了）。
我们大老远过去，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实在不甘心，索性跟着当地人，在旁边搭个窝棚，在那边先住下来，然后看看能否搞点儿玉石回去。
和田那边很荒凉，干涸的土地，千疮百孔的河床，好多小孩坐在河边，啃着馕，喝冷水，像大人一样弯着腰，用铁锨翻着石料找玉料，这种场景，让人看着心里难过。
不过我们也好不了多少。
当时河床里早就挖不到玉石了，我们就找别人废弃的石料堆，寻找别人漏掉的玉石，这种概率微乎其微，因为这种早就被人用筛子筛过几遍了，哪还有什么美玉等着你啊！
所以除非是走投无路了，谁也不会在这里耗着，而且那边天气恶劣，经常飞沙走石的，谁也不愿意多呆，所以到了后面，也就剩下我们俩和一个香港人死守在那里了。
那个香港人，带着一个金边眼镜，头条也梳得很整齐，斯斯文文的，说话之前总要先握拳轻声咳嗽一声，然后慢慢说话。
这种人怎么会流落到和田这种地方呢？
那就不知道了。
新疆这里，有好多怪人，有些是犯了案，藏在这里了，也有人是为了追求自由，来这里游玩，也有人来修行，在这里避世，也有小青年失恋了，在这边散心，一般也呆不了几天就走了。
有一天，我也受不了了，我当时还很年轻，家里破产，大学退学，跑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捡烂石头，想想就觉得很难受。
那天晚上，我突然很难过，一个人走了出去，走到了茫茫的戈壁滩上，走出去了很远。
那天是一个大晴天，一轮明月挂在天上。
那么明亮的月亮！
新疆的夜空总是很亮，星星很亮，月亮也很亮，我在戈壁滩上茫然走着，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摔倒在地上，我随便抓起一块石头，就狠狠往前扔，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狠狠地大声骂着。
我当时喊得什么，已经记不得了，总之不是什么好话，骂着骂着，就听见身后就有人给我鼓掌，喊了声：骂得好！
我转过身看看，就是那个香港人。
他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戈壁滩上，两个人看着远处的戈壁滩，明亮的月光，谁也没有说话，坐了不知道多久，老满大哥过来找我，我就回去了。
我走出去很远，转过头，看着他还坐在那里，坐成了一棵孤独的树。
我想，这个人，他一定又过很苦很苦的经历吧。
后来，我们两个就渐渐熟了，经常一起吃饭，一起去戈壁滩上坐坐。
他在只言片语里透露，自己是海外留学的精英，后来去了投行，还在香港买了房子（年轻人能在香港买房子，是非常牛逼了），还娶了一个好太太（据说很漂亮，还参加过港姐评选），有一个女儿，很可爱。
后来他投资失败，破产了，为了不连累家人，他提前和夫人办了假离婚。结果破产后，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他被夫人从家里赶了出去。他觉得很羞耻，不想呆在香港，就来内地发展了，结果发展也不顺利，他就到处走，走走停停，最后来到这里，觉得这里很不错，就呆下了。
我当时还很年轻，还理解不了，他说的“这里很不错”的“不错”在哪里。
他倒是在这里过得怡然自得，他在附近用石头搭了个窝棚，窝棚很深，里面有许多书，他把书码得整整齐齐的，真正以书为墙，做了一个围城。
他的“围城”收拾得很干净，他甚至每周都要换洗衬衣（他晚上睡觉时把衬衣压在枕头底下），衣领总是笔挺的，他也不做什么，经常读读书（有朋友给他快递书），什么书都有，有哲学书，也有通俗小说，还有古文书。
他不喝酒，不抽烟，不工作，每天读书，散步，活得像个圣人。
后来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信，突然就很苦恼。
那一天，他叫我去戈壁滩，破天荒地，他拿了两瓶酒，递给我一瓶，让我陪他喝点儿。
他喝多了，告诉我，今天收到了一封家信，是他前夫人写的，托朋友寄给他。信很短，就几句话，主要说了一件事情，他女儿想去英国读大学，学费很贵，希望他负担学费。
他就问我：如何能迅速赚到钱？在不违法的前提下。
我心想，即便有违法的营生，就你这个小白脸也没本事干啊！
然后我就半开玩笑告诉他，他只要在和田这里挖到羊脂玉（最高级别的和田玉籽料，现在的市场价大约是五万一克），那就可以了嘛！
他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然后就开始研究如何找到和田玉了。
他先查古书，想在古书里找到寻找羊脂玉的法子，结果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办法。
他告诉我，《天工开物》记载过一幅古人采玉图，是在月光璀璨的夜晚，光着脚在水里采玉。
他分析，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就是古人认为玉石乃天地灵气凝集，能吸收日月精华，尤其是月华，所以古人在月亮天，在水里寻找月光最盛的地方，那里就有玉石，这叫“寻光”。
第二种，就是在涨水季，河水汹涌，水下浑浊，完全看不清楚玉石，只能用脚踏在水里，用脚去感受玉料，然后捞出来，这叫“踏玉”。
他就按照古书的办法去“寻光”、“踏玉”，结果玉没踏到，他自己差点儿被水流卷走，淹死在水里。
古人的法子不成，他就开始走歪路了。
这里说的歪路，倒不是去偷不抢，而是走偏门。
他跟我说，他们香港那边很迷信，那边警察啊，都要拜关公保平安，甚至查案子时，找不到线索啊，就会请神婆、巫师去做法，据说有时候还真灵。
他走投无路，就开始研究这种。
他研究的那种东西，其实说白了，就类似现在的笔仙。
其实笔仙这种古代就有，古代更常见的叫“碟仙”，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请一些所谓的灵体过来，让它控制碗碟钢笔，在纸上写字画圈这种。
他开始让我帮他一起弄，我弄了几次，觉得这东西就是装神弄鬼，都是胡说八道的，就不理他，他就自己瞎琢磨，不时烧点儿蛇骨头，烧点儿动物毛皮之类的，自己神叨叨的，在那念咒。
我们都劝他，但是没用。
老满大哥也说，这人完了，这是魔障了，走火入魔了。
他后来就有点儿精神失常了，开始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来找我，胡子拉碴，衣领脏得像一块黑炭，他两眼放光，跟我说，他终于找到寻找羊脂玉的办法了。
他告诉我，我们都错了，古人说的寻找和田玉的办法，并不是看月光，而是看美人！
他说，和田玉都是日月精华凝结而成，所以在某个特殊时刻，玉气升腾，会凝结成一个美人，美人会在河里洗澡，且歌且舞，这时候只要杀掉她，就能得到一大块和田玉！
他疯疯癫癫，说了好多，还点着了自己的窝棚，确切地说，是他烧掉了窝棚里所有的书，那些书烧了好久，他就坐在窝棚旁，看着这些书全部烧完，才站起身。
他说，他和昆仑山里的老神仙做了交易，去给老神仙看庙门，老神仙帮他捉住了玉美人。不过他不舍得杀掉玉美人，就吓唬她，把她吓哭了，她的泪水掉在水里，就是和田玉珠子。
他捡了不少美玉珠子，估计够女儿的学费了，就回来了。
他做了一个大包裹，里面都是和田玉珠子，让我帮他快递出去。他最后送了我二枚玉石珠子，就转身走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送我的二枚玉石珠子，非常特别，是血红色的。
后来我们回北京，我把珠子交给了吴二哥，他觉得是假货，后来找了鉴定中心和专家鉴定后，发现真是和田玉，还是极其罕见的红玉，于是高价卖了出去，那笔钱让我和老满大哥舒舒服服过了一个冬天。
后来我自己做了和田玉，还专门问过好多玉雕大师，到底有没有血红色的和田玉？
他们都说，和田玉是有传说中的“红玉”，但是这个红玉嘛，仅停留在传说中，很少人见过，至于我说的血红色的和田玉，更是闻所未闻了。
那个香港人留下的地址，有联系电话，我寄包裹时和那边联系过一次，是一个香港女人接的，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就匆匆挂了电话。
后面再打，就再也打不通了，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想想，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她女儿怎么样了。
现在算算，他女儿应该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吧，不知道他女儿还记得不记得他。
希望他一切都好吧。
希望他女儿也一切都好吧。
希望大家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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