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英雄

作者: 沈念九 | 来源:发表于2019-05-04 22:16 被阅读123次

本文的兵种纯属虚构,谈恋爱这种事情,男主角由我安排,祖国的军人由国家安排。

3月20日,无雨,刮西南风,春寒也挡不住杭州城的山肥水美。我带着阿若在西湖景区逛了一天,也就听了一天她大呼小叫的惊艳声。银泰城里新开了家奶茶店,装潢很文艺,居中挂了个大屏液晶电视机,我们坐在这儿喝奶茶看电视。

她自坐下来,嘴巴就没有停过。从我们的高中奋斗史说到现在的工作,从吐槽家里不停地逼她相亲,又八卦到杨幂和刘恺威离婚。

电视上正在播新闻,3月16日,山西乡宁山体滑坡致房屋垮塌,16人遇难。阿若也被吸引了,这个过程中我们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良久,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总结了一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为我们负重前行。

等她再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包纸,结结巴巴地问:陈微,你……你怎么哭啦?

在这之前,我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做泪如雨下了。

看着阿若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抹了抹眼泪,指着电视的方向,我说,看到刚刚那个救援的小哥哥没,是不是很帅?那是我男朋友。

忽然想到已经分手很久了,我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是前男友。

我从北京回杭州那天,他最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简简单单三个字,祝幸福。

很奇怪,我讽刺过他的理想,否定过他的爱情,甚至说过很多伤人的话,我不明白,我这么可恶,为什么他还能不计前嫌地祝我幸福。

这条信息至今还孤零零地躺在我的手机里,我没有回复他。他也很默契地,没有再发。

分手以后,我设想过很多情节,却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沈青。

我叫陈微,是个地地道道的杭州人。2015年我在长沙,大学即将毕业。一向和谐的家庭,破天荒地因为我,爆发了第一次家庭战争。我爸爸叫陈子明,因为中年发福,整个人胖胖的像个元宵,外号就叫团子。他是个人民教师,当了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园丁。我读的英语专业,所以他希望我能回来考个编制内的英语老师,我并不奇怪。我妈是摄影师,外号星姨,从小就酷爱捣鼓照相机。

“杭州城有什么不好,也是一线城市,我希望她回来找个稳定工作。”

“你在杭州呆了一辈子,你当然觉得稳定啊。可是微微她还小,不给她机会出去闯荡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两个人在客厅热火朝天的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赶紧给两位领导倒茶水打圆场。说到最后,星姨一巴掌怒拍在桌上,吼了团子,我支持她去北京!

团子这一辈子都拗不过星姨,他不敢还嘴。

这一年我22岁,意气风发,梦想揣在怀里,我决意北上,不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绝不回来。

长沙的火车站很有历史感,我最喜欢站顶挂的高高的那个钟,每个整点都会起音乐。广场上有个女人手上提着两个蛇皮袋子,抱着头,男人揪着她的头发疯狂扇耳光。看到这种家暴的名场面,我的正义感说来就来,我报了警。人群中忽然窜出了一道风,上来就徒手撂倒了那个中年家暴者,直接按倒在地。

该怎么说呢,我第一个回想起来的镜头是《战狼》里军人豪情万丈地大喊“老子天下第一”。我觉得当时的他就应该这么喊一喊。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给我妈拍摄我的火车站打卡视频,好死不死的把这一幕完整拍摄了下来。

我先特别傻逼地对着他们三个“嗨”了一句,然后我摇了摇手机,我说我都拍下来了!

警察来得很快,我们三个都被带走了。因为那个女人怕丈夫留下案底,一口咬定是沈青殴打她老公,她忽然暴起,想抢走我的手机删掉视频,ko了全场最弱的我。手机完好无损,我的脸却被她打了一巴掌,她的指甲还在我脸上划了很长的一道印子。于是我从一个目击证人变成了受害者。

如果这些都可以用倒霉来形容,那我最气的,便是来自他的嘲讽。

你杀过鸡吗?也学别人拔刀相助?

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派出所对面的麻辣烫店里。他抽了根烟出来,点火准备抽。

好吧,像我这样的柔弱女子的确派不上什么用场。

但谁还能没个英雄梦呢,谁不想成为郭襄那样的盖世女侠呢。我委实没法对他瞧不起我这件事无动于衷,也看不惯他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

我据理力争:“我只是不想以后我有危险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为我挺身而出。”

“当时你站的位置,头顶就是监控摄像头,用得着你拍吗,少给警察添麻烦。”

我不服气:“被反咬一口感觉怎么样?如果还有下次?”

他只抽了一口就把烟灭了,从我见到他开始,真正意义上对我笑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警官证,在我面前晃了一眼。

红色本子打开,照片上的他还是个板寸头,大约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气质很干净,笑起来露出四颗牙齿,他是沈青。

紧接着,他说:“这种人渣,如果还有下次,我照打不误。”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四目相对,我觉得这份烫了许多空心菜和油豆腐的麻辣烫,出奇的好吃。

都说北京是梦想开始和结束的城市。当我提着箱子,下了火车的那一刻,所有的斗志才刚刚启程,但我忽略了,我也真正成了外乡人,亦是万千北漂大军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同样要拖着行李满世界看房,比较每套租房的价格和位置。我在杭州的时候还算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到了北京开始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起初我租房租在望京那边。合租房,四个单间,加上我一共住着六个人。每天抢厕所排队也就算了,厕所篓里都塞满了卫生巾,一般都是我最先忍不了去倒。隔壁心情好的时候,凌晨能听女方的叫床声;隔壁情侣心情不好的时候,吵架那可真是车祸现场,让人完全睡不着。

有一个晚上,男中介说来看房。可能事先没有和租友们说,敲门敲得铜锣声大,也没有人去给他们开门。我从猫眼看了一下,外边除了中介还有三四个粗犷的汉子,那瘦弱的门摇摇晃晃随时感觉要被破。我吓得要命,把房间的门反锁,赶快窝进被子里。

租完那个月,我就搬走了。

我以为我和沈青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第二面。

如果我不是穿着一套幼稚的斑点毛绒睡衣,如果他不是穿了件灰色棉背心和黑色大裤衩,我们重逢的场景或许能更唯美一点。

至少不是那天他挨家挨户敲门,大喊着“起火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逃下楼的样子。

我以为我在做梦,因为这不是在我熟悉的满口“做莫子咯”塑料普通话的长沙,我现在站在北京南五环东马路,富合小区1栋201的门口。这是整个北京最古老的小区之一,随时面临被拆的命运。

沈青也愣了一下,我们在鸡飞狗跳、乱糟糟的凌晨三点,上演了一场铁锈门里门外的重逢。

我迅速下楼,楼下警戒线拉上了,消防员已经全副武装,准备进火场,两个年轻小伙在下边疏散群众。

我站得远远的看着,第一次觉得在房间里放了防烟面罩是多么明智的选择。我没用上,我给了沈青,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他也没用上。我问他为什么不戴。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烟囱里爬了出来似的,随意地抹了一把灰扑扑的脸,两只眼睛还是炯炯有神,我们两并排坐在旁边小超市门口的台阶上。

“火灾很大部分伤亡者都是被浓烟熏死和呛死的,我对烟太熟悉了,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他指了指楼顶的位置,“那里的人脆弱又危险,比我更需要。”

“您还真是社会主义的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每回见你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情!”我在北京住了半年,普通话也沾染上了北京腔调。

沈青看着我,他说,可我觉得,能够平安的再见到你,真是最好的事情了啊。

哇,这大概能入选他对我说的最动人的情话前三了。

(四)

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外企翻译。头一年我过得相当拮据而忙碌,特别是上了沈青生命安全教育的课。

2015年底,我从谏如流的从那个失火的老小区搬到了三环,每个月的薪水要奉献一大半给房租,这导致了我生活水平的直线下降。最难熬的时候,掏出一块火锅底料清水煮面,就是我的晚餐了。虽然这与我的诗和远方略有偏差,但我始终相信,凭借着我的努力,北京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征服。我以为朝九晚九已经算够忙碌了,没想到沈青更忙。他感谢我的面罩支援,说我为群众的生命安全作出了巨大贡献,要请我吃饭。我强烈怀疑这只是他为了搭讪我的借口。他积极地邀请,第一次约在了世贸楼下。

在家化了一个小时的妆,裙子都换了三套,这种电视剧常出现的情节,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跟我妈说起的时候,她表示不满,军人有什么好,工作危险又没时间。反倒是我爸主动打圆场,好男儿志在四方,别听你妈的,她看人一向不太准。星姨在视频里重重地“哼”,瞪了团子一眼,然后愤愤不平地说,是啊我看人不准,所以才瞎了眼看上了你。

不看手机视频,我也能想象我爸着急上火的样子。那时候觉得陈思诚有没有出轨,贾乃亮有没有离婚都不重要,只要星姨和团子还在一起,我就依然相信爱情,在我心里,他们就是当代中年人的爱情典范。

然而这段还未开始的约会已经扼杀在摇篮里——他临时接到出勤的通知。

北京这地儿跟别的城市不一样,特别敏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个大事情的苗头。

我在微信上问他,你平时都在忙什么?

他说,小到救猫救狗,大到抗震救灾,都算得上我的工作范畴。

他第二次邀请我,定在了百老汇的库布里克。文艺得不像沈青的风格,我怀疑他是不是上网查过北京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我们约在了星期天的下午。2016年4月10日下午两点,我坐在书厅里听到外边消防车自东直门而过的声音,沈青放了鸽子,我心里乱糟糟的,喝完一杯咖啡我就回家了。果然,海淀区红联南村小区发生爆炸,出动了22部车扑救,这场约会当然也就泡汤了。很久之后,沈青才打了电话过来向我道歉,我问他人都还好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救了八个,有一个伤势太重没挨得住……”

“已经尽力了,没事的,我看了新闻,你们的每一个瞬间都让人肃然起敬。”

不知道我这些轻飘飘的安慰有没有用,但我也是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沈青“平安的再见”一句简单的话背后是多么沉重。

不是想告别,而是期盼再一次相见。

(三)

我都害怕他第三次约我的时候,又再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这次上天保佑,仅仅是上边领导来指示工作,他晚上临时有个会议。

他在微信里写了一篇八百字的信,从事发的紧迫说到了领导的重要性,最后十分内疚地说今天只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了,马上就得去开会,下次一定一定请我吃好吃的。

我回复说,不用了。

他在手里那端输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来。过了十分钟,他才打了一句“对不起”。

我打电话给他,我在你楼下,请你吃个麻辣烫吧。

简陋的招牌加上三两高度不一的凳子,组成了他们队楼下的麻辣烫。我们一边往碗里夹着蟹排丸子和猪血,一边吐槽这口味寡味得太像白水烫菜了。我说,好怀念第一次在长沙吃的麻辣烫,那吃得才叫一个大汗淋漓的爽快。

他说,我还请你在派出所对面那家麻辣烫吃过呢。

我说,我记着呢,就是我见义勇为还挂了彩的那一次。

沈青好像第一次见识到了我指鹿为马的本事,眼珠快要瞪出来,你……见义勇为?

我把筷子一摔,他只好改口,你的确是我见过少有的勇气可嘉的女孩。

这还差不多嘛。

这顿麻辣烫以后,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把谈恋爱的消息告诉了我爸妈。团子酸溜溜地说,谈了恋爱的女儿,连老爸都不要了,难怪这周都没给我打电话。星姨就显得宽容多了,问我什么时候把这个帅小伙带回来见家长。我在电话里一下子就害羞了,支支吾吾地说,等我在北京站稳脚跟吧,你们来旅游,我带你们去逛故宫。一向贪玩的星姨兴高采烈,好啊好啊,团子你听到没有,到时候给我拍个大长腿白裙飘飘的旅客照哦。

整个2017年,沈青有各种各样的任务,我们约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的确也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北京的雾霾天太多,我们曾在世贸大楼仰望过难得的星空,那些亿万年的星辰静静地漂浮在宇宙里,正如同我和沈青在偌大的北京相互陪伴,我们喝同一杯奶茶,共着这场灯火辉煌。我们也曾在凌晨偷上过长安街西延线上的定都峰,这里能俯瞰到整个大北京。沈青在旁给我点上了蚊香,一边给我打扇,一边帮我赶蚊子。

我站在定都阁顶,伸开手拥抱夜风,我大喊,沈青,我不嫁给你!

沈青在一边笑着,他喊,陈微,那我娶你啊!

然后我靠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侧过头来吻我,时间就此定格,该有多好啊。

(四)

北京呆的这两年,其实已经抚平了我很多脾性。有时候等了半小时的车最后告诉我无法来接,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取消订单。换做以前,我一定会打电话投诉。

2017年11月,我作为翻译跟队一起对接客户。早就听说这位洋人不太好相与,却万万没想到初次见面,他就一脸放浪,还试图对我动手动脚,我忍了又忍,直到他指着我对我另一个外国同事说:“Hard to get an America girlfriend ?you had to get a gook。 ”

当下我就给了他一巴掌,这句话真的很过分,我无法忍受。结果客户勃然大怒,闹到我上司那里。在北京,能做到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人脉关系还是有的。偏偏那个客户是块硬骨头,非要闹大,事发在公司拐角处,刚好那里没有监控。往小了说,无非是争执,往大了说是中国人殴打外国游客。老板几经周旋,最后让我去道歉,这件事就算揭过了。我气得直发抖。人性中最大的恶,其实不是什么坏心肠,而是明明能分辨是非曲直,非要折了善良为利益让步。大部分事情不涉及到原则,我也可以忍一时风平浪静,但别人戳上了我的脊梁,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辞职了。

失业,我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我才不要在这里浪费青春。

我回到家,看到乱糟糟的书房,和厨房里一池凝结了油脂的碗。

我妈很敏感,看到我换了个黑色头像,电话就来了。

我说真没事,就是有点想家。

星姨哽了一下,她说微微,北京千好万好,但终究不是你的家。想家你就回来看看爸妈,妈妈给你做最爱的糖醋排骨吃。我说妈,你就别逗我了,你哪里会烧菜,我爱吃的是我爸做的糖醋排骨。

星姨说,切,我炒菜可好吃了,只是不轻易下厨。

她还问沈青的情况,我说了一句都挺好的搪塞过去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手机关机了一整天,打了无数个电话都联系不上,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二天我定了最早的一班机票,我想我家胖胖的阿若了,她会带我去吃长沙最好吃的臭干子和口味蛇。临走之前,我给沈青发了一条短信,我回长沙了。

中午我和阿若就约在了常去的小饭馆,就着莴笋炒腊肉和剁椒蒸雄鱼,边吃边聊天。期间沈青发了微信问我在哪里,发了个定位,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回复。

等吃完了,我去前台结账,无意中瞥见了门口那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我跑出门去。

沈青脸上冒出了青青的胡渣,穿着一套蓝色夹克,像个刚视察完工地的包头工,又像这家店指挥停车的保安师傅,就这么笔直的站在门口。

他平静得就像那天是去接我下班一样简单,他说,微微,别生气了,我来接你。

我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沈青一身的风尘仆仆出现在长沙,下午一点的太平街头。

阿若对我挤眉弄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哥哥都追到这里来了,我就先撤啦。

他伸手抹掉了我的眼泪,然后揽着我的肩膀说,没事,工作没了还能再找,大不了我养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这大概是他做过的,第二让我感动的事儿了。

(五)

诚然,我埋怨过他把生活都交给了国家,留给我的时间真的太少太少了。我也嘲笑过他,明明是个九零后,为什么跟个老大爷似的还用这么老土的手机。都快2018年了,iPhone X风靡一时,Nintendo Switch成了游戏利器,沈青还用着2g显存卡的老智能机,只能下几个软件,开个微信还要卡半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以前我宅在大学宿舍看美剧的时候,他可能在做三十公里起步的新训拉练;现在我被人群裹夹着赶最早一班的地铁,跨越半个北京去上课,他可能在小兴安岭的边陲翻山越岭出任务,半夜查哨。

2017年尾,我留在北京,所有的周末休息都兼职在做英语老师。我就是用这份兼职的薪水,送了他一台新手机。他一边装卡一边数落我,又不是没钱买,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了。北京的冬天很冷,干冷的风灌进我的肥厚的羽绒棉袄里,冻得我打哆嗦,嘴巴干裂脱皮,挂了一个冬天的血丝,喝再多的水涂再多的润唇膏都不抵用。出门带着口罩,我的鼻窦炎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常常发痒打喷嚏,风一吹两个鼻孔都塞住了,呼吸起来像在拉难听的唢呐。

2018年2月,我回了杭州过年。其实我觉得北京的糕点远不如杭州的龙井酥好吃,北京的烤鸭也没有长沙的绝味优秀,但我还是大包小包回家,给爸妈带足了北京的特产零食。我爸爸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回家就回家,买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家是每个异乡人心中的牵挂,我也不例外。

(六)

节后返京的第三天,我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微微,你爸爸出事啦。

挂了电话我就给公司打电话,彼时我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兼教语文和英语。这会儿刚好学生还没开学,请假批得很快。

上了机场高速的路上,心里一边翻滚着对我爸的担心,一边老是想起沈青。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起,以前在外站岗的时候,热身都是从两百个俯卧撑开始。楼里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出任务在野地里一躺就睡,醒来的时候胳膊腿冻得没知觉。那会儿他和战友们常开玩笑说,谁要是感冒发烧了,也不用往下送,直接挖坑埋了比较省事。

我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接到沈青的电话,他说他可能以后退下来就留在北京落户了。我恭喜他,北京户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他说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毕竟牺牲了青春和自由。

我能理解的。聊天比见面多,电话比陪伴多,约会随时要做好抛下我的准备。我也有很多没法忍受的,譬如他为了我放弃北京户口,甚至是以后去申请转业。这不是我心里的那个沈青,他有很多兄弟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付出了血的代价。北京承载了他们的青春和理想,他不应该委曲求全,我希望他永远热血,就像他曾经见过的蓝天之上掠过卓玛峡谷的雄鹰一样。

沈青的工作,远比普通人想象得要苦得多,可他甘之如饴。我应该陪他并肩作战,可是我没有。北京已经消磨了我太多的热情,每个月的精打细算,多买一件衣服要踌躇半天;约个海鲜火锅至少要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准备。我对这样的生活开始感到疲倦,特别是厌烦了每隔几个月就因为涨租金要重新找房子搬家,每个月赚那么多钱却要付给房东,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沈青不一样,他是太阳。他第一次向我转述“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这些誓言,那种引以为傲的神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提着箱子走在登机口,我蓦然生出一种错觉,这还是沈青的北京,却不再是我的北京了。

(七)

爸爸的脖子长了个瘤,我在百度上查了“淋巴瘤”,霍奇金淋巴瘤疗效很好,积极治疗康复希望是很大的,这多少给了我一点信心。

我一直觉得我爸身体挺结实,却忽略了中年人的肥胖已经是健康最大的警钟了。

团子住院以后,我不和他顶嘴了,他说什么我做什么。有时候看到他插了白色的管子在做透析,我恨不得躺在那里的人是我。有时间我会给他讲书,我念席慕容的诗还被他嫌弃,要求换作家。

团子说,你小时候每天晚上要听故事才能睡觉,有时候我讲得口干舌燥了,你还要再听一遍。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换成你讲给我听了。

我说,爸爸只要你想听,我每天晚上都给你讲《三国演义》。

团子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浑浊地转了一圈,他瓮声瓮气:你就别说笑了,从小到大你桌上那本三国你看完过吗?哪次不是翻到第一页,看了个‘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扔了。

星姨在旁边削苹果,没忍住笑了。

我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决定不回北京了。

一周以后,我回北京办理离职手续。我和沈青又一次约在了百老汇咖啡馆。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回家了,以后不来北京了。

沈青很错愕,为什么这么突然?

回杭州的时候沈青打过我好多电话,但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描述我这种窘境,每次简单说了几句我就挂了。我不想把他拉下悬崖吊在我这颗岌岌可危的树上。在一天投十份简历奔波于三次面试的日子里,我还每天买菜做饭。星姨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为了照顾团子,短短两个星期就瘦了十斤,我去倒垃圾的时候发现袋子里成把的长头发。这个冬天真冷啊,回杭州以来第一次绷不住情绪,我在垃圾堆旁边失声痛哭。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声音尖锐起来,留在这里,你买得起房子吗?

买房永远是北京年轻人心中的痛,我只能用这个来嘲讽他。

沈青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他低声下气:你给我一点时间,你不相信我吗?我会加倍努力,总有一天我会买给你的。

北京生活的压力太大了,你也不能陪着我,你拿什么来爱我呢?

或许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为我去摘一摘,但我要他自由自在的陪着我,他做不到。

我们四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了很久。

这场景有点儿像当初在长沙那个派出所,不同的是,当时我们互相有好感,而现在我活生生的在践踏他的爱情。

沈青勉强笑了一下,他说,我知道了。

然后我们心平气和互删了微信。

(八)

急需用钱的时候,杭州的压力并不比北京少。我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兼了家教,凌晨更网络小说,为了赚钱身兼数职,真正过上了7x20小时连轴转的生活。有时候人不被逼到一个境界,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的。

爸爸的情况急转直下,在icu里全力抢救了十五天。我问我妈家里的积蓄存在哪里。星姨很坚决地拒绝了,她说这是准备给你买房的钱,你还是要回北京的,不然沈青怎么办。

我在家里听到我妈问我沈青怎么办,一时间我有些茫然。我也想问自己,沈青怎么办呢?他也会想我吗?

但我又开口,我不喜欢北京的气候和环境,我不回去了。

她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仿佛看穿了我的心,她说,微微你不要任性,不然以后一定后悔。妈妈是过来人,你喜不喜欢他,我还看不出来吗?

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沈青还是想起了我爸。

我说,妈,钱还可以再赚,我只想要爸爸好起来,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回杭州的第三个月,我在住院部走廊里收到一条银行短信,收到了一笔北京打过来的钱,十五万。不知道沈青在谁那里打听到我的情况,这是他从业到现在全部的积蓄了吧,我得好好赚钱,将来有一天加倍还给他。

爸爸从icu转普通病房那天,我真的很感谢老天留下了他。隔壁病房新送进来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扎两个马尾辫,会甜甜的叫我小微阿姨。我听医生说,她的肾已经坏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爸爸在她睡着了以后靠在墙边哭,女儿啊,是爸爸对不起你,如果我有钱就给你买肾,坏了咱就再换一个,是爸爸没用啊。

这些日子死亡时刻笼罩在我头上,很难熬,但我无能为力。

团子左颈淋巴结切除手术很成功,连医生都说高龄老人里算是痊愈情况很乐观的。

那个甜甜的小女孩最终没能熬过2018年的愚人节,一块白布盖上送走了她。我想起沈青曾说他抗震救灾的时候,就着拂晓天光,一身的灰混着烟并着裹尸袋打个盹,醒来在废墟徒手铲那些手啊脚单个儿的尸体。

他的心情也会沉重害怕吗?应该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吧。

(九)

团子出院,星姨也恢复了她的接拍工作。

爸爸开始嫌我在家里赖吃赖喝,却不想想这一年里家里都是我这米其林级别的厨师做的。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回北京,但我还没有想清楚。一个人的心没有栖息的地方,那她在哪里都只是流浪。

有几次邻居都在向我妈打听找对象的事情。26岁的女儿,已经到了相亲和转介绍的年龄了。我妈帮我婉拒说不着急,微微要先稳定事业。但在家里,她也附和团子的话,要不你回北京吧,我和你爸挺好的。

我说,我回北京干嘛呀,压力又大,租房多贵啊。

我想,没有我,或许沈青在北京早就找了个女朋友好好过日子了。她没有我任性,也没有我娇气。

3月20日,我和阿若看到了山西临汾塌方山体滑坡救援的新闻,回家以后我一晚没睡。天一亮,星姨就给我塞了一张前往山西的高铁票。

想起他在电视里,记者问他,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儿吗?

他说,穿上这身军装,命交给国家,我没什么可怕的。脱下这身衣服,我最怕的,是我爱的,远方的她不够幸福。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没有之一。

电视机里很年轻的女记者,最后提了个很煽情的问题。

你会去找她吗?

沈青面对镜头,腼腆地笑了,如果不是晒黑了许多,镜头前都能肉眼可见他的脸红。

他说,会啊,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等我,只怕追她的人都排到长江边了。

或许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缘分吧,如果不是

看到了这段采访,我也不会终于下定决心。

山西没有好吃的臭豆腐和小龙虾,麻辣烫也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里那个味道,临汾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八个小时后,如果我请他吃个简简单单的兰州拉面,他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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