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爱哭鬼。
他第一次离开家人,去一个叫做幼儿园的地方。这个地方有着高高大大的铁栏门,他在门口,抽抽涕涕的不愿进去。妈妈牵着他的手,细语柔声地安慰他,反复告诉他幼儿园是个多么好玩的地方,小朋友们又是多么乐意与他交朋友。
他看到她也被父母送来,与他不同的是,她挣脱了父母的手,昂首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像极了一位得胜的将军。
手中的温热渐渐消散,“砰”地一声,大门在身后合上。
他跟随着要叫“老师”的大姐姐,穿过大大小小的走廊。同时,在他短暂的生命里,第一次为未知的未来而感到不安。
走廊尽头的门后,有许多的桌椅和许多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闹,不大的房间里充斥着各种鬼哭狼嚎。他有点害怕,惶恐的坐下。他有点想家了,水雾在眼里升腾。
她向他走来,他想起了妈妈的话,要和小朋友打招呼,但是她的脸蛋上没有妈妈所说的友好。
“起开,爱哭鬼,这是我的座位!”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这么凶他。那一瞬间,所有他听过的睡前故事里的大魔王,都有了头像——一张包子脸,两根羊角辫。
哇的一声,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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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上小学了,报名的那一天,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的前方一蹦一跳,脑后的小麻花跟着步伐甩动着。他的眼神追随着发尾飞舞的蝴蝶结,把自己看花了。
他悲哀的想,他的前途,一片灰暗。
他们成为了同桌。
从此,他的噩梦开始了。
桌子被人分走,橡皮被人分走,零食被人分走,玩具被人分走……
可是妈妈说,要让着女孩子。
他委屈极了。
又不敢还手。
很快,她对欺负他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反而热衷于带着他去欺负别人。
她捉来翅宽肥壮的蚂蚱,怂恿他放进别人的书包。
她拽了女生的小辫儿,一溜烟地逃开,留他呆呆地背了黑锅。
她带他爬树,上窜下跳地像只猴儿。
她带他捞蝌蚪,见证过生命的奇迹。
她东奔西跑,永远都有着花不完的精力,野得比男孩子还像男孩子。
他在后头傻傻地追着,跑着,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她是名副其实的小霸王,“欺男霸女”,不在话下。
而他,作为唯一的小跟班,被迫着狐假虎威,当了个二当家。
她在围墙下方冲他做着鬼脸,灿烂的笑颜比阳光还要炫目。
“不敢跳吗,胆小鬼?”
他牙一咬,眼一闭。
她是虎,他就是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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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初中生了,依旧与她在一个班里。
十二三岁的年纪,情窦初开的懵懂。他开始在意起两人的性别差异,又因为过分的亲近而感到别扭。
他开始刻意回避与她对视和接触。
后来有一天,他在放学路上被一群混混拦下,在他犹豫着是乖乖交钱还是拔腿就跑的时候,一个书包飞来,把带头的小混混打退了半步。
他愣愣地看着她挡在自己身前,发育早的女孩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是我罩的,谁敢动?”
他第一次打了架。
浑身是伤的两个人靠在街边大口地喘息着,他看着她执拗的侧脸,想着,他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了。
有一些说不清的情愫在少年的心里,生根发芽。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又恢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她喜欢把他的头发揉乱,再喊一声“小矮子!”
他从来不恼。
男孩的成长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节节拔高,他的小心思也随着身量长得飞快。
很快,女孩需要仰视他了,但只要女孩一抬起手,他就会主动俯下身子,任她的手在头上作乱。
而女孩的蜕变像是一个魔法,一棵不起眼的野草,倏然开出明艳的花朵,芳香醉人,蜂飞蝶舞。
他偷偷赶跑不怀好意的追求者,却从未自表心迹。
他不敢,他害怕,他安于现状。本质上,他还是以前的那个胆小鬼。
只要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他愿意当个男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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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捺着萌动的情感,拖着,拖着,就拖到了高中。
他向来都是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唯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学好。
他翘过晚修,和她翻墙出学校去网咖大杀四方。他装病请假,与她溜进酒吧看球赛看一个通宵。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事,同她做最好的兄弟。
她成年那天,他们逃课去吃烧烤,她豪迈地点了一打的啤酒。
她醉了,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肯让人扶。
她指着他的鼻子凶巴巴的说:“你!做我的男朋友!”
“好。”
他一个公主抱,把她揽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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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又充实的高三一晃而过,经历过战役般的高考,才知道平静下来的日子是多么的闲适安逸。发布志愿那天,他首先输入的却是另一个熟记于心的考号。
进度条一点一点的挪动着,他不自觉的压低了呼吸,粘稠的汗水潮热了手中的鼠标。
仿佛经历过了千百年,空白的屏幕里终于跳出了文字。
他抚着鼠标的手猛地攥紧。不是约定好的那个学校,但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们还在同一个省,只不过,是一南一北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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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顺着人流漫无目的的走着,浑浑噩噩。
新的学校与他想象的一样美好,只是,没有她。
这一次,视线范围内再也看不到那个跳脱的身影。他觉得身体里有一个漏斗,流尽了心头所有的热血。整个人,除了躯壳,空荡荡的。
这是一份穿越南北的爱恋。七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小时的电话粥,三十分钟唠叨的叮嘱和挂了电话后昼夜的思念。
他们就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极,竭力要挣脱地心的束缚。
他们挤过拥堵的火车,赶过末班的地铁,像飞蛾,义无反顾的扑进对方的烛火中。
他们去看电影,爆米花的争夺战比剧情还要激烈。
他们十指相扣走在对方的校园,宣誓着自己的主权。
他们旁如无人的在车站相拥,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彼此揉入骨血。
彼时的青春,比烈酒还要浓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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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他们回到了家乡。
他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明明工资不算低,却过的很拮据。
她敛了性子做了老师,所有的小霸道只用于他一人。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这一年,他求婚了,带着房产证和钻戒,还有一颗滚烫的心。
这一年,他们结婚了,走过了幼年,少年,青年,走进了彼此的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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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度蜜月,重拾了毕业时规划好却没时间践行的旅行计划。
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回忆。
最后走累了,慢慢渡步在小食街。
她要吃冰淇淋,他板着脸不让,因为她胃寒。
但顶不住她难得一见的撒娇和再三保证,又一次妥协了,由着她进了冰室。
软糯的冰糕融化在舌尖,满口的奶香。他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嘬着勺子,一脸的魇足。
这一切来的太快。起初只是果汁在摇晃,溢出了杯口,后来晃动传到了桌椅,再导进了地面。四周环绕着惊恐的叫喊。
他意识到了什么,拽着她向门外跑,她被拌了一下,脱开了他的手,他冲回去想要抱起她,她却将他一把推开。
他看到她还在对他笑,飞扬的嘴角翕动着。
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后来的后来,他才读懂了那句话。
她说:“蠢货,给我活着。”
在他们度过的这十来年的光景中,她给他起过很多个绰号,唯有这个,心痛到窒息。
高楼大厦在面前轰然倾塌,大地发出巨雷般的哀鸣。刹那间,所有美好的过去与未来,像绝美璀璨的水晶球,随着整个世界的破碎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他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双腿的力气,满天的尘土迷离了视线。他的眼睛红了,似是要渗出血。
一切的一切,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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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五次来到这个城市。
大概人类都是善于遗忘又没心没肺。那些满目疮痍和残垣废墟,盖上了新的地基,种起了直刺青天的琼楼玉宇。唯有他,将她深深地嵌入心脏,每一年都挖出来折磨自己,鲜血淋漓。
他不肯放过自己,执着的要将自己打入地狱,万劫不复。
他走在曾经的街道,一家便利店取代了冰室。他进了店,想要汲取她最后的温度。
他看到了她喜欢吃的薯片,挣扎了片刻,还是掏了钱包。
封面上的代言人已经不再是她的爱豆,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他撕开包装,囫囵地吞咽着。时隔多年,爱哭鬼又一次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蹲在路边哭的像个孩子,没有人抢的薯片一点也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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