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是那样的一些人,而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一些人。
岁月让我们变得越来越讨厌,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张唯问我:“你觉得人生中最美好的是哪一段时光。”
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是高中时代,有我的青春也有初恋。”
“高中只是上学,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张唯说,“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大学毕业以后,成家立业以前的那段日子。”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道。
“自由、纯真。”张唯说,“毕业以后,远离家乡,没有父母的管教,还有工资,不求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的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
01
认识张唯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因为都是同一届的江苏老乡,我们见过几次面。张唯个子瘦高,面色白皙,带着一副金边眼镜,他为人和善,但稍有迂腐。后来上晚自习,我们又巧遇几次,我通常都在解力学题,他一般做英语考级模拟卷。
1999年,我们大学毕业了,刚好分到了系统内同一个单位,就收拾大包小包,告别了母校,一起乘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古都南京。
我们在同一家央企下属的工厂上班,他在营销部,我在后勤部。虽然专业差别很大,但年轻的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在入职大学毕业生迎新晚会上,他忽然跟我说:“老杨,有一个新来的女生看上我了。”
我大吃一惊,问:“你这么确定?”
“是的。”张唯说,“是分到宣传部的小蝶。”
“不是我们学校的啊,为什么会看上你,因为你长得帅?”我不解的问道。
张唯说:“长得帅也是我的强大的竞争力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营销部,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
小蝶分到了宣传部,平时就是收发稿件,写点文章。一个女生如此单刀直入的爱上张唯,让我有点不能接受。
在单身楼,我住在和张唯的隔壁,我们经常一起搭伙做饭。工厂的离市区比较远,饭店小吃都很少,大学生来到之后一般都自己烧晚饭。小蝶没少跟我们一起蹭饭。她长着大眼睛瓜子脸,披肩长发乌黑蹭亮,走起路来就像一只花蝴蝶,上下翻飞。
吃饭时,我就像个大大的电灯泡,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小蝶总喜欢给张唯夹肉,一边往张唯碗里塞一边跟我说:“我家张唯在营销部太苦了,经常加班熬夜,要好好补补身子。哪像你们后勤部,天天有人请客吃饭,太舒服了。”
“是啊,要好好补补,他好,你也好啊。”我笑着说。
小蝶白了我一眼,说:“好你个大头鬼啊。”
每当这个时候张唯就大把的给我撒狗粮:“杨子,看到没,男人没有女人还是不行的,好好努力啊。”
02
工厂里男多女少,我也想好好努力地找个妹子,但硬件差,软件也不过关,一直都无从下手。就这样在煎熬中虚度时光,眼睁睁的看着张唯和小蝶花前月下,恩爱有加。
实习期的工资才五百多块,只够生活的基本开销。到了春节,单位给每个入职新员工发了一千元的年终奖,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巨款。我打算再攒一攒买台电脑,这时张唯找到了我,说:“兄弟有难,帮不帮忙?”
我有点意外,问:“你能有什么难,少来唬我。”
“我想送一台手机给小蝶。”张唯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二十四小时联系了,现在手机可以关联QQ,晚上被窝里也可以聊天。”
“这太贵重了吧。”我惊叹道。当时买一部手机无异于现在买一辆汽车。我说:“你想送就送呗,年终奖正好够啊。”
“大哥,聊天要两台手机才行。”张唯说,“我需要买两台,所以你那一千,先借给我用用,等过年转正了,也就一个月工资而已,很快还给你。”
“卧槽。”我心里一惊,“居然打老子年终奖主意,我还要买电脑呢。”
“电脑没四千下不来,你就再等等吧,应急一下。”张唯厚者脸皮说。
为朋友两肋插刀,年终奖就这样还没有焐热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这对狗男女更加亲密无间的生活。
03
一天下班,张唯风风火火的找到我,说:“我要搬出去住了。”
“你们同居了?”我问道。
当时单身楼搬出去住的情侣非常多,我也没觉得很惊讶,他们谈了半年了,按理也该搬走了,单身楼优点就是住宿不要钱,但一个房间住两三个人,办起事来的确不太方便。
“租房还是比较贵的,小蝶经常写稿子,我还想给她配台电脑。”张唯有些唯唯诺诺的跟我说。
我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手机钱拖了几个月才还,现在又要借款。
“兄弟喝酒吃饭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提钱。”我搂着张唯的脖子说,“提钱,他妈的伤感情是不?”
“宣传部的分来的小姑娘挺多,我前几天让小蝶给你物色一个,她有个闺蜜叫萍子,长得挺不错的,你觉得怎么样?”张唯语重心长的跟我说。
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有些发痒,乖乖的掏出我的银行卡。
“别忘了还我哦。”我不舍的说,“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啊。”
张唯搬走后,我在单身楼的生活突然平静下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他们也请我到他们新家吃了顿饭,还见到了那个闺蜜萍子。萍子个头不大,长得还行,我们吃完饭一起打升级,张唯和小蝶一拨,我和萍子一拨。由于我的牌艺很烂,和萍子打的比较狼狈。送走萍子之后,张唯跟我说:“我看有戏,后面就看你的了。”
之后我给萍子打过两次电话,总觉得她有些清高。她委婉的拒绝了我两次邀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我忽然有点人财两空的感觉。
04
日子过得很平淡,郊区平时没有什么夜生活,我晚上经常到办公室打电脑游戏,虚度我的青春时光。本以为就这样一直盲目的混下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张唯突然闯入我的办公室,我注意到他面容憔悴,眼睛有些红肿。
“我和小蝶分手了!”张唯说。
“不会吧。”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前一段时间我还看见他们亲密的在超市买东西呢。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借给他买的电脑的四千块钱,电脑不会被小蝶带走了吧。
“真的。”张唯说,“我可能要走了。”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道。央企进来不容易,我们很少有人辞职离开单位的。
“上个月,厂领导到我们部门视察,开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入厂慰问会,厂长要我们大学生踊跃发言,说出对工厂的真实看法,提出宝贵意见。我们很多同事都发言了,但是他们主要表达了对领导关怀感谢和对工厂发展的信心,没有一个人说实话。”张唯说道。
“现在人不就这样吗?你呢,你也发言了?”
张唯点点头,说:“我觉得要对工厂负责,有些实情还是要说的,就提了一些意见,包括单身楼离公路太近,吵得晚上睡不着。科室待遇太低,一线工人加班有奖金,科室只有平均奖,工人奖金比工资高好几倍,这个是非常落后的分配制度。都是近来一些浅显的认识。”
“然后呢,厂领导非常重视,还表扬了你?”我问道。
“屁!我太幼稚了,跟你想的一样,以为我敢说真相就会得到表扬。厂长拐弯抹角的对我的意见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要我认真对待本职工作,客服目前的困难,多关注正能量。现场鸦雀无声,气氛非常尴尬,部长面如死灰,狠狠的盯着我看,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靠,工厂的水还真特么的深。”我感叹道,我们社会经验太缺乏了。
“他们开会就是为了唱赞歌,听表扬的。这事过了之后,我的入党申请就搁浅了,手里的项目也被同事接手了。前几天看到调令,让我去基层一线车间锻炼。你知道我们营销部是厂里的肥缺,每年多少毕业生都想挤进去,我不是因为学的专业特别稀缺,英语过了八级我能进去么。”张唯接着说。
“那……这个和分手有什么关系?”我问。
“小蝶也许……,喜欢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前途。”张唯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她走了,她说我们相遇只是个误会。”
“这误会也太大了点吧。”我有些鄙视小蝶了。看着张唯高大的背影在抽泣声里一颤一颤的,就没有再好意思问那个电脑的事情。
张唯走了,背了一个除名的通知,离开了这个让人心碎的地方。
05
再次见到张唯,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2005年,也是我从工厂辞职的第四个年头,当时我在市区一家开发企业工作,主要负责一些工程项目管理。做甲方,日子还算比较舒服。
张唯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老杨,还好你没有换手机号码,不然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了。”
听到张唯熟悉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了我借给他的四千块钱。当时能买两平方米房子,现在只能买一平方米了。
“好几年没你消息了,听说你回老家了,你现在怎么样啊?”我没好意思上来就问我的四千块钱的事情。
“唉一言难尽啊。”张唯说,“我现在在南大读研。”
我和张唯在南大的食堂约了个饭局。原来张唯从工厂辞职以后,就回老家发奋读书,考研究生。第一年考清华,落榜了,第二年考复旦,又落榜了。第三年他回到南京参加了考研补习班,报考南大,终于成功了。
“恭喜你,复出了。”我举杯祝贺张唯,“在南京怎么没联系我。”
“我觉得没有脸再见到以前的同事。考上了南大,一切稳定下来,我才好意思联系你。你怎么也出来了,工厂不是很舒服吗?”张唯问。
“我们后勤基建,没什么前途,待遇又差,天天在外公款吃喝也吃不回来啊,还吃成了脂肪肝。不如早点出来挣钱。”我说。
“那工厂的事情你还了解吗?”张唯试探着问。
我知道他还想打听小蝶的事情,据说小蝶后来和人事部的什么人又谈上了,我走了之后也没有太去关注。
“兄弟,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往前看。”我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张唯掏出一叠人民币给我,说:“这里有五千块,算上利息吧。”
我接过钱,抽出了十张给他,说,“上学也学要钱,余下的我先收着,以后需要钱再找我。”
张唯激动的说:“好,好兄弟,够义气,我要去美国读博士了……”
“嘘……”,我示意张唯不要说下去,举起一杯啤酒说,“啥也不要说,都在酒里。”
我一饮而尽,说:“我今年买了一套三居室,五十多万,贷款三十多万,二十五年还清,每月还两千五百块,我现在基本工资三千,主要靠外快生活。”
张唯也举起酒杯,说:“好吧,我也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说完一饮而尽。
06
2015年,张唯从美国回到了南京,进入了一所高校做科研,经费大把。社会地位从白领进入了金领,可谓是精英阶层。要不是我们年轻时共同的经历,恐怕他都不屑和我这种人打交道。
我们有时候也会聚一聚,回忆一下当年在工厂的青葱岁月。
“年轻时最不缺的是精力,最缺的是钱。现在钱够用,精力却没有了。”张唯说。
“如果小蝶知道你现在样子,你说她会不会后悔?”我问。
“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她不离开我,我可能会在工厂底层继续做,现在是车间主任也不一定呢。”张唯笑着说。
“对对,说不定再过几年变成总经理了,我也不走,你顺便把我提成后勤部部长啊。”我也笑了起来。
07
2016年的时候,我回过一次工厂,去老同事周伟家里吃饭,庆祝他二胎喜得贵子。大家在酒桌上不知不觉就怀旧起来,说当年单身楼里的同事,没走的现在大多都成了工厂中高层领导。
然后大家又把走的弟兄细数了一遍,数到张唯的时候,我问道,那个小蝶现在怎么样了?
“小蝶啊,目前日子比较难过吧。”周伟小声说,“她老公,进去了,前几年反腐,工厂高层抓了一大串,其中就有她的老公。你想高层都进去了,才有我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啊。”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小蝶处境会是这样。
周伟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翻了一翻,给我看了他的朋友圈,上面有一张小蝶发的带着孩子的自拍照。不看则已,看了万念俱灰。当年那个漂亮活泼的小蝶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在眉目之间,仔细辨别,才能隐约想象出当年那一丝俏皮的美丽。
“岁月是把杀猪刀。”周伟说,“你看看我们一个个,秃顶的秃顶,大肚子的大肚子,哪还有十几年前那种风采,女人当然也不例外。”
我不禁想起了朴树唱的《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不能回到过去,是人类的一个无奈。该老去的终究会老去,该放弃的终究要放弃。
我没有把小蝶的照片发给张唯,我害怕毁掉了小蝶在张唯心里最后的美好的形象。我知道,小蝶虽然那样的伤害过他,但他对小蝶仍然心有牵挂,这也许就是初恋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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