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花开半追昔
【一】
仙妖两界相交之处,有一岛屿,唤作流伈。
岛上无四时更替,却有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相传岛主乃一仙人,极擅花木之道,能种得那月宫之上都难展花蕊的梨花。
祇昱的琴声穿枝拂叶,在这一方纯白天地间,孤单寂寥了千百年,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只能以花开的须臾光阴慰藉余生刹那。
直到那一日,她误闯结界。
“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此处当真好景致。”
清如银铃,缓若风拂,轻轻浅浅的呢喃穿过青枝,透过花叶,飘入祇昱耳中。
那一刻,风停,花静,眼前一切都远去,他只记得那轻轻浅浅,却烙在了心上的诗句。
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
她对梨花,总是情有独钟。
千百年前,便是此情此景,轻易地让九重天上素来冷心冷情的月神,失了心,陷了情,沾染上几分烟火气。
祇昱神思微恍,仿佛又站在了轮回柱前,望见自己前世今生,望见那年梨香满院,望见少女笑若昙花。
望见自己的归途。
白衣公子伫立于树下,抚琴的手微微颤抖,眸中一抹绯色倩影,任眼泪沾湿月白衣袍而不自知。
感受到身后强烈的视线,倩影轻轻转身。
青丝细绾,螓首蛾眉,发间编金簪子在阳光折射下,珠光点点,绯色罗裙恍若烟霞,仿佛这纯白天地间唯一颜色,衬得万物无光。
“你是谁呀,干嘛盯着我看?”
流绾亭亭立在花树下,唇角噙一抹浅笑,反客为主却又极其自然的语气,一如千百年前初见。
她被月神毁去妖灵,沉睡了一千七百年,如今痊愈半月有余,早已将醒来时心头真真切切的悲伤忘得干净。
仿佛那真的只是梦中伤情,梦醒一切不复存在。
和风轻拂,花香阵阵。
流绾摆弄着手中的花枝,似没有发现祇昱的异样,她被眼前明媚的景致所感,兀自笑得灿烂,两颊梨涡清浅,却艳若桃李。
她还不知晓,自己的脚步,惊扰了这岛上千百年的寂寥,惊醒了一颗尘封千百年的心。
“此岛名流伈,我乃岛主,姑娘何故擅闯结界?”
千百年独守封印的光阴,终是教会了人记住教训。
珀色瞳仁浓雾云散,盯着十几步开外的姑娘看了许久,祇昱敛去眸中异样,温润一笑,黯了梨花,醉了少女。
“我途经此处,被琴声所引,故下了云端来一瞧究竟,公子可是那琴声的主人?”
流绾手执花枝,莲步款款,走至祇昱身前,绯色凤眸含一丝期待,令人见而生怜。
“姑娘既喜欢这琴声,每日来听我抚琴可好?”
“不会打扰到公子吗?”
流绾已许久不曾听到这般醉人的琴声,听他如此说,心中甚是欢喜,但两人素不相识,不知自己日日叨扰,是否会给他带来不便,于是抿唇轻声问道。
祇昱微微一笑,漫过一地落花,将流绾请到他抚琴的八角亭中,执起杯盏,一股细流缓缓而出,片刻,便填满了茶杯。
流绾坐在一片花香之中,看着眼前的手怔怔发呆——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润如白玉,竟比六界难寻的青玉茶杯还要出彩两分。
这手,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琴声不怕打扰,只怕难遇知音,这岛上千百年不见人迹,我独身寂寥,弦上清音也难免落寞,今日得遇姑娘,是此琴之幸。”
也是我之幸。
祇昱另一只手抚过案上古琴,眼中流光辗转。
绾绾,你可知道,这满地繁花,皆为你而落,我的琴声,也只为你而响。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染尘埃的白色衣角,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透过青烟袅袅,白衣胜雪,乌发如墨,流绾接过茶杯,却忘了茶中滋味。
须臾光阴,短暂如花开,然高山流水,得遇知音,两人相谈甚欢,已姓名相称。
未免哥哥担忧,约定好时间,流绾便起身告辞。
祇昱送至岛边,却见美人回眸一笑,如此相似的情景,如一重厚厚的浓雾,压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明日,我定来听这琴声,祇昱你可不要失约。”
一如千百年前,梨树下,绯衣少女犹自笑得明媚,不谙长恨苦,不诉别离殇,只留那白衣公子,暗自忧心。
流绾不知,祇昱已经千百年不曾笑过。
亦不知,他终日守着这花林抚琴,为的便是等她来。
“绾绾为何喜欢听我抚琴?”
“这琴声醉人。”
“那绾绾可知,为何醉人?”
“愿闻其详。”
八角亭中,祇昱坐于案前,指尖翻飞,弦上清音连绵不绝,檐角上的风铃随之应和,亭外,风卷起一团团纯白,翩翩而舞。
对面,流绾单手托腮,芙蓉般娇俏的面容满是惬意。
风起,花落,阵阵梨花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抚琴,她聆听,伴着花香,伴着轻风。
远远一瞧便让人觉得,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这是流绾来此听琴的第十天,曲起品茗,曲终赏花,十日光阴,温如暖阳。
今日曲毕,祇昱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红泥小炉煮着清茶,举手投足,那片白色衣角再次吸引了流绾的目光,直到一只润如白玉的手将青玉茶杯置于眼前,她才收回视线。
“原来祇昱今日要讲故事。”
葱白手指端起茶杯,流绾依旧笑得明媚。
“是啊,讲故事。”
祇昱似叹似伤,眸中深邃,指腹抚上古琴繁复的花纹,便开始讲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每年三月花开时节,洛城梨花盛放之时,总有许多游子慕名而来。
那一年,他听闻花开盛景,也成了许多游子中的一个。
洛阳自古繁华,那古老的城,孕育的不只一树一树的繁花,还有娇俏灵动的佳人。
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
轻轻浅浅的诗句,成就了相遇,却也注定了别离。
绯色的眸,水光粼粼。
只一眼,他便知,她是妖,而他,是捉妖师。
可是,那又如何呢?
梨树下,绯色罗裙恍若烟霞,芙蓉俏面笑若昙花,一眼便是千年。
才子佳人,水到渠成。
携手赏花,共度晨昏。
他树下抚琴,她便静坐侧听,他案上煮茶,她便一品清茗。
那样的日子,蓄着数不清的欢愉。
可是,天意向来弄人,又岂会轻易成全。
洛城之行,不是为了赏景,他真正的目的,是除妖——城郊一具具没有伤口的尸体,才是他此行所忧。
月圆之夜,妖物再次出现,城郊,又多了一具尸体。
他带着犹疑,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纸包不住火,日日的相伴,终是抵不过职责二字,他心怀苍生,又怎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突然,风停了,花静了。
故事没有讲完,祇昱的声音却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之人,眸中映出流绾芙蓉一般的面容,与以往不同的是,那芙蓉面之上,再无娇俏的笑意。
绾绾,你若忆起往事,会怪我吗?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想要你记得我,千年百年。
“为何不讲了?世人都讲究善始善终,月神怎的半途而废?”
流绾斜倚在藤木扶手上,淡声问道。
“绾绾,你……”
透过袅袅青烟,祇昱看着似笑非笑的流绾,心头一片冰凉。
“月神好手段,几弦琴音并着几句话,便医好了我这失忆症。”
流绾抚了抚心口的位置,便站起来向八角亭外走去,只留给祇昱一抹绯色的背影。
祇昱故事里的人,是她。
原来,醒来时的悲伤,不是梦,而是记忆。
一百年的记忆。
一千七百年前,月神擅离月宫,以致月宫梨花敛蕊,仙帝命火神下界捉拿。
花草凋零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月神而言,不过一道仙法,可不巧的是,火神虽擒回月神,却误伤了正逢蜕灵的她,引得仙妖两界不睦。
仙帝迁怒月神,将其贬入人界,尝一世轮回苦。
妖灵与记忆的缺失,让她跌进无尽的黑暗与迷惘,在最无助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可是,纵然一朝跃入轮回,不记前尘,他也还是月神,心怀苍生的月神。
他不忿她以凡人精气修补妖灵的法子,终是出手,毁了她残存的半壁妖灵。
再后来,哥哥寻到了她,将她带回妖界,用归元烛聚拢了她的妖灵。
“绾绾,你记起来了?”
祇昱站在流绾身后,双手颤抖,神思微恍,一如那日,她误闯结界,时隔千百年,他再次见到她。
“洛城的事,我记起来了,只是不知,月神为了我这百年的记忆,如此大费周折,目的何在?”
流绾转过身,看着眼眶微红的祇昱,咄咄逼人。
“对不起。”
祇昱垂下眼睑,将原本打算出口的话咽下。
他守着月宫,守着苍生,可是到头来,唯有洛城中的那段光阴值得欢喜。
“月神不必如此,百年于你我而言,不过弹指间,我不会放在心上。何况,你不也被仙帝禁足于此?”
流绾的笑容像九霰砅山上的雪,那么冷,却偏偏千年不化。
既然她已忆起往昔,他们之间,无需再有牵扯。
死生不复相见,是她亲口说过的。
逃一般离开流伈岛,重灵圣宫前,流绾的步子跌跌撞撞。
她爱他,爱他花下抚琴,爱他炉上煮茶,爱他为自己倾尽了所有的温意与柔情,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都是欢愉。
可是这一切,都终结成了苦果。
洛城梨花凋零,别居小院燃成灰烬,自己苦苦支撑百年的妖灵,毁于他手。
而那缘由,不过是可笑的苍生。
凡人只有百年光阴,轮回之中,微如蝼蚁,何况她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他们朝夕相伴的情意,竟比不过几个凡人性命,当真可笑。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她恨他。
脚下步子虚浮,不待她反应,便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面容映进眼帘,流绾只觉得眼眶发酸。
“哥哥。”
“我恨他,好恨好恨。”
“在流伈岛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被他毁掉妖灵,他被仙帝禁足千百年,我们之间,两不相欠了。”
“可是,我不甘心。”
“为什么……”
泪珠如雨落,似要将这一千多年的委屈都诉尽。
轻声呢喃断断续续,流绾倒在了紫矅怀里。
向来无惧风雨的妖界之主,看着怀中满脸泪痕的妹妹,眸中愁绪如乌云堆积,压得人无法喘息。
从那日之后,流绾再没有来听过琴。
流伈岛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纵有繁花满树,却无人来赏,仿佛那十几日的欢愉,从未曾存在。
弦上清音断断续续,祇昱的手已经麻木。
他知道,哪怕弦断,她也不会再来听他抚琴,可是他不想停下来,也停不下来。
琴声在,就好像她还在。
造化总是这般弄人,岛上琴声响了许久,油尽灯枯之时,祇昱也没能等来流绾。
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檐角的风铃缓缓晃动,他微微抬眸,便瞧见一袭紫衣踏空而来。
“你在等绾儿?”
紫眸墨发的妖界之主负手而立,看着祇昱肉身正一点点消散,眼底终起波澜。
“可是她不会来了,她不会原谅我。”
祇昱擦去滴在古琴上的血迹,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他的绾绾,爱恨都那么彻底。
“为何不告诉她,你已时日无多?”
眼见那古琴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染红了繁复的花纹,紫矅微微拧眉。
“当日洛城之中,尊上为何不杀了我?”
点点殷红滴在古琴上,汇入那繁复的花纹,鲜红刺目。
祇昱似认命一般,停下擦拭古琴的手,看着眼前的紫衣尊者,眸中一片清明。
“杀你?”
紫矅突然笑了,与流绾八分相似的眉眼,蕴出摄人的冷意,“绾儿险些被你害得魂飞魄散,你死了,谁来修补她的妖灵?”
“如今绾绾妖灵已聚,尊上再不必忧心。”
祇昱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
这双手,曾经是绾绾最喜欢的,从前在洛城,他每每为她弹曲子,她总要感叹,这双弦上覆云雨的手,如何如何了得。
她喜欢他指间的清音,喜欢他手中的香茗。
他死不足惜,可是日后,谁又来为绾绾抚琴,为她煮一盏清茶,讲一个故事,逗她一展笑颜。
祇昱话音落地,惊起一阵风香花雨。
满地落花在风中呜咽,怨长恨,诉离殇,挣扎着离开枝头的悲哀。
片刻,又恢复宁静。
风依旧,花依旧,古琴依旧,只是,那抚琴的人不在了。
天地失色的瞬间,祇昱望见了自己的归途。
洛城之中,别居小院,梨花树下,他抚琴,她聆听,他煮茶,她品茗。
绯色罗裙,恍若烟霞,芙蓉俏面,笑若昙花。
绾绾……
看着祇昱的肉身彻底消散在天地间,紫矅转身离去。
这世间,从来都不曾有真正的两全。
当日洛城之中,流绾妖灵尽毁,归元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是祇昱以自己的半壁仙元,修补了流绾的妖灵。
残缺的仙元支撑了祇昱一千六百年的生命,堪称奇迹。
月神的殒逝,在仙界掀起不小的风浪,谁又会想到,向来冷心冷情的月神,会栽在一个情字之上。
然再大的风浪,都会有归于平静的一日。
而重灵圣宫中那位已不问世事的公主殿下,从来都以为,流伈岛上的梨花依旧,琴声依旧。
故人依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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