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当我们再次进屋的时候,老人穿着怪模怪样的寿衣,盖着脸,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板子上,头顶放着一碗油灯,一碗五谷,一盘供品,一个烧纸用的火盆,对着门的墙上,挂着老人的遗像。
我忽然对生与死的概念模糊起来。虽然我知道,这里躺着的,确切地说已经不再是我妻子的爷爷,而只是他的尸体。可两者除了一口气,又有什么区别呢?身体和空气依然都在,为什么他的人就消失了呢?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我们想办法再给他一口气,他就会重新活回来呢?
然而,一群特殊的客人的光临,打破了我的幻想,证明了死亡的不可逆转。它们是被死神唤来分享胜利果实的。开始还只是黑黑的一点两点,幽灵一样盘旋着,后来越来越多,最后老人的尸身上、天花板上,都落满黑黑的一层。它们高声地歌唱着,快乐地飞舞着,尽情地享受着死神给它们摆下的饕餮盛宴,挥舞的蝇拍也无法打断它们的狂欢。
面对着这群黑压压的苍蝇,我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十五』
此刻,院子里也热闹起来了。主持人开始给大家分派活儿:哪些人负责奔赴各地给远房亲戚送信儿,哪些人负责搭灵棚,哪些人负责分发孝带,哪些人负责接待吊孝的客人,在灵前烧纸……
灵棚刚刚搭好,院子里就来了几个人,他们在房顶放上大喇叭,在地面放上音箱,在旁边的桌子上放上VCD播放机,往里面插入一张破旧的光碟,很快,高亢而沉重的哀乐像乌云一样翻滚在村子的上空,重重在砸每个人的心里,凶巴巴地告诉你:这家有人去世了……
院外响起了三轮车的马达声,车上的几个人下来后,并把车上装的锅啊、碗啊、盆啊、饭桌啊、凳子啊什么的卸下来,在我们刚刚清理好的的空地上支好锅灶,摆好桌凳,放好碗筷,然后开伙做饭,为吊孝的亲戚和帮忙的人准备晚饭了……
又一辆三轮车开进了院子,主持人开始喊在场的青壮年上前帮忙,大家齐心协力地哟喝着,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冰棺从车上抬下来,放到灵棚里——它将是老人的一个临时住所……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不时会有一个人(多是女人)进来,还没到外屋就“大舅”“大叔”地哭喊着,这时就有人迎出来,把他(她)带到灵前哭灵、烧纸,孝男孝女会跪着陪在一边,向他(她)答礼,灵前腾起一片火光……
……
在众人的脸上,我很少能见到悲戚。吊孝固然是要哭的,而且要哭得音韵悠扬,哭得牵肠挂肚,哭得花样百出,唱歌似地哭出对死者的追思与不舍。然而,哭灵一结束,大家立刻雨住云散,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谈论今年的收成怎么样,谁家的孩子成绩好,谁找了个好对象,谁一个月收入好几千……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孩子们更是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相互追逐打闹,就像过年时聚会那样。
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忘了有一个人刚刚离去。
也是,对于生老病死,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人的离去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给众人一个聚会的理由。
特别是那些外人。
比如那些负责晚上守灵的人,我岳父他们单位的精壮小伙子们,死亡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遥远,不屑一顾。在夜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枯井的时候,喧嚣了一下午的哀乐也静下来,连死者亲近的人都准备睡觉了,他们仍然那么生龙活虎。他们打着赤膊,大呼小叫的,大咧咧地接过我岳父递给他们的烟,让他放心去睡会儿。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炕上放好桌子,摆上麻将,准备大战一个通宵了。那个怕闹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再也无法起来干涉了。
『十六』
中国人是讲礼的。从孔夫子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人的婚丧嫁娶就有各种规定的仪式,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版本了。不过就这个简版的丧礼,已经够家属们受了。
我当然可以理解“礼”存在的必要性。就拿丧礼来说,通过各种规定的程序和动作,使死亡变得庄严和神圣,使活着的人可以有节制地表达他们的悲哀。在追思逝者的过程中,让生者借着丧礼主持人的口,看到死者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极乐世界,获得解脱,从而使生者稀释悲伤,获得安慰。此外,这些程序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使生者知道,在百年之后,自己的丧礼也会如此隆重,从而减轻他们的恐惧,使其能够从容面对死亡。我相信,如果有人能够对全国各地的丧葬风俗进行细致的收集和整理,将是一部了不起的巨著,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看到民风,看到宗教信仰,甚至能看到哲学思辨。
然而,经过无数代的辗转传承,整个过程中充满了错漏和谬误,以讹传讹,变得那么不可理解,甚至荒谬可笑。尽管那个主持的老先生努力地进入角色,那么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想达到摧人泪下的效果,可又有谁认真听清他那文白掺杂的话语呢?在这过程中,还曾出现一个小插曲:一个热心过度的朋友取代这个老先生主持了其中的一场,虽然这并不会减少给他的酬劳,还是让他大为火光,生气地背着手离开了,后经家属多方回旋解释才回来,使得丧礼顺利进行。
老人去世的第二天,来客熙熙攘攘,纷繁复杂,到底进行了多少环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到了晚上,就是过三关和烧十八包了,这可是整个丧礼的重头戏。一个雇来的女人,哭唱着一套套的唱词,领着孝男孝女,绕着棺材边走边哭,边哭边烧纸跪拜。几圈下来,不少女眷就脚步踉跄,哭声嘶哑了。可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只要不晕过去,就得咬牙顶着,否则只要有丝毫的偷懒,就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人前再也别想抬起头来。
我突然觉得,丧礼不过是一出以死者的名义来折磨生者的闹剧,它的结果与初衷完全是南辕北辙。生者的悲伤,非得用如此痛苦、如此夸张的方式来表达吗?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道德这根大棒下面进行或真或假的表演。
人生如戏,人死也如戏。院子挤满了围观的人们,他们会在乎家属是有多悲伤吗?他们是来看戏的。那个为钱而哭的女人的表演真的很不错——唱腔是那么宛转,词句是那么感人,哭泣是那么情深意切,连换气都那么真实动听。观众里一位醉醺醺的中年人在一番认真的考察之后,高声宣布了他的结论:“她在假哭,一滴眼泪也没有!”然而这位热心者很快被家人推走了——因为他的认真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十七』
再折磨人的丧礼也有结束的时候,正如我们的人生,不管它漫长,都会大幕落下的那一刻。
老人去世的第三天凌晨,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在寒星冰冷的注视下,在亲人的哀伤哭声中,棺材被抬上了灵车,老人上路了——在他这一生中,肯定无数次走出这个院子,又无数次走进它,而这一次,却将是最后一次离开。再回来,只能是在亲人的梦里。
灵车开出好远了,晨风中还夹杂着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这哭声中,她送走了自己的老伴,也送走了以往熟悉的日子,迎来的将是一个陌生、冰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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