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开学校后,万清回了趟老家。
先是回李家坝,看望公婆。自李影出事后,她第一次回去。
这里,一切如旧,连冬天凋零的气息、空气中带着牛粪味的泥土,闻着也始终是那个味。
万清待了一天,也说了些让两个老人宽心的话。他们全心全意地照顾姐弟俩七八年,最后也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比她更脆弱不堪。
晚上,她睡在李影的房间里。
房间一尘不染,公婆每天都进来打扫一遍,但没动过里面的摆设,一切跟李影生前没两样——床铺叠得一丝不苟,书桌上仅放着两本书,一只镶有竹叶图案的陶瓷笔筒,外加一张全家福,再没其他。
即使是活着时,这个孩子也疏淡得不真实。
两老一寻着机会就跟万清哭。万清对此并不吃惊,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无法忍受。
她没有安慰一个人的能力。所以最后,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接着她去看了父亲万水荣。两个月前,父亲寻牛时,从山上摔下来,左腿骨折。
虽然弟弟及继母他们说不必挂心,但她仍是觉得应该回去一趟。
父亲其实好得差不多了,轻轻拄着拐杖就能走动。
这天是他70寿辰,因为受伤,不准备大搞,仅万清姐弟俩及家族两个叔伯聚一起吃顿饭而已。
但再怎么低调,准备一桌饭桌也挺费事儿。
继母从早上就开始准备。
而寿星公,一早起床,就特意换上一套暗竖条纹深灰色西装。
万清在婆家吃过早饭,就过来。才进门,看到父亲一身正装,眼都直了,问一旁正在剁肉的阿姨:“谁给他买的西装?跟他平时穿的完全两样!”
继母瞅老伴一眼,哼笑一声,“上个星期万辉送过来的。你爸臭美得很哩,万辉一将衣服送过来,他就急急穿上,让我陪着他绕村里行了一圈,亏得他,一张老脸也不害臊。”
继母话音刚落,父亲就瞪着他,重重甩了拐杖,以示抗议。
万清和继母相视而笑。
02
继母比父亲小8岁,来到这个家已近7年。
7年前,万清的母亲走完了她的一生。按政策不让土葬,他们偷偷把她葬在自家的山上。
一直到下葬,万清都很平静,至少表面看不出任何波澜。
直到一个小小的坟头像是凭空而出,堆叠在她面前。
她蓦然想到,母亲比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偏壮,却要委委屈屈地躺在这小土堆之下,然后变成泥土,变成山间的风,变成遥远的星星。
那个给予她生命,最疼她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消失了。
万清放声大哭,哭得太久,被人架着下山。
万清有意为母亲立个墓碑,父亲不同意,村里死去的人,哪个不是只有简单的坟头?
但万清坚持,他便由她去。在他的意识里,亡妻已亡,但活人得继续活。
所以,在墓碑还没建好时,他就领回了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女人。
万清姐弟俩都叫她阿姨。与母亲不同,阿姨的身子瘦弱单薄,像个纸片人,初见时,万清甚至怀疑她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弟弟及弟媳曾透露过,继母为人精算。他们哪月哪日从父亲手里拿过钱,拿多少,她都心中有数,到了原定还钱的日子,必准时讨还。
万清对她的印象还算好,人很勤快,就是嗓子尖,比母亲聒噪,时常表达出对万清的怜悯。
万清感觉别扭,对她生不出好感,但告诉自己:爸爸需要人照顾。
03
万清亦和父亲聊了几句,但很快没话可聊。
她一向跟母亲感情好一些,母亲去世后,她就没怎么回来。
家里乱哄哄的。弟弟和弟媳在城里经营一家二手旧货店,这两年生意不太好,将两个儿女留在老家。
夫妻二人早打过招呼,白天忙,晚上才回来吃饭。
家里两个孩子,趁着周末,纠集了村里一群小孩,差点没把房子翻过来。
万清打算晚上就回城里。她在娘家没有房间,若留下住,只能跟侄子侄女挤一张床,这是她和孩子们都无法忍受的。
闲着没事,她想帮继母的忙,但被拒绝。
“你还是到坡地那边,把两头水牛牵回来,放出去半天了,哦,记住,经过水塘时,下去喝足水。”
万清一一答应。
从家到坡地需走小路。泥地坑洼尘土多,万清穿着卡其色平底布鞋,还没走到地里已脚底生疼,鞋子染上一层灰。
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相比,变化翻天覆地。山里也经历着割裂般的断层——年轻人基本都去了外面,不会种田,老人则干不动了。
父亲闲不下来,改为养牛。牛比谷物更值钱,他就靠着十几头牛,日子倒比以前过得舒坦。
万清已经好多年没干过农活。虽然牛都挺乖,十分配合地任她牵着,但手被牛绳勒着,皮肉和骨头上,就像铁索辗过一般。
她两手轮着换。
她只顾低头赶路,脑海里闪过二十多年前的画像,那时候年轻,力气大,挑满一担草,再空出一只手来牵牛,根本不成问题。
哪像现在,气都喘不顺,脑袋昏沉,双脚重得像绑了巨石。
所以当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她竟踉跄了两步。
“清……姑姑?”对方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扶住她。
“没事。”万清站稳,整理一下散落的几缕头发,再看过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眉眼细长,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是真的白,手背和颈脖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让万清诧异的是,他脸上露出一股怯怯的姿态,与山间孩子相比,多了点病态。
万清在脑中搜刮遍寻记忆,都没找到自己认识这孩子的相关证据。
“你是……”
“清姑姑,你……不记得我了吧?我……是……敬熙,万……万辉的小儿子。”他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不停推眼镜。
万辉的儿子。万清将这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神色渐冷。
村里人讲究辈分,她和万辉同辈,他儿子叫她“姑姑”也正常。
“哦。你好!”她淡然应了一声,便继续赶路。
没想,万敬熙却跟着她,“清姑姑,我那天……见到你了,你去找小乐。”他搓着双手道。
“哦,你也在万华中学读书。认识小乐?”说到儿子,万清的语气柔暖不少。
“嗯。小乐我认……认识,也认识李……影姐。”他又窘迫地托了托眼镜。
“是吗?”万清仍旧淡然,他们初中同校,以李影以前的成绩,认识又有什么!
但万敬熙却继续说:“是的。她还……帮……我补过课。”
这下,万清才停下脚步,转头再次打量起他。
“她给你补过课?应该是她没升高中前的事吧?”
“嗯。她读初三……我……我读初二,”他又推眼镜,说话像断片一样。
万清搞不懂他是一向如此,还仅仅是面对她,谈起李影才这样。
但他似乎非要把话憋出来:“她……成绩……好得很。我爸……让她给我……我补课。”
“你爸?”万清仿佛才惊醒似的,倏地瞪大眼睛。
“是……是的。荣伯经常说她成绩好,年年考第一,我爸……听了,就让她给我补课。我当时成绩…很……差。”
“你荣伯答应了?”
“……嗯。”
万清的脑袋一时有点懵,似乎有一股繁杂凌乱的声响在震动。
她干脆放下担子,试图让自己自由思考。她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少年,他依然局促不堪,眼神躲闪,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跟我说话,很紧张?”万清咳了一声,试图换个思路。
“哦,也……不是。”
“嗯,”万清轻轻扯了扯嘴角,“是因为李影吧?”
“我很内疚……”
“内疚?为什么要内疚?”
他咬着下唇,眼神明显躲着她,“我……是说,她教得很……认真,我的成绩仍然上……上不去。”
万清微微叹一口气,“李影给你补过几节课?”
这下,他倒答得很快,“5次。”
万清重重“哦”了一声,心里被别的事占去。
他们又谈了几句别的,但在万清看来都无关紧要。
“这是个单纯的孩子。”分别前,万清脑海里特别清晰地闪过这句话。
04
万清将牛牵回牛栏,抓了些草分给牛们吃。
她坐在牛栏边上,看着牛儿们先是急切地将草吞进胃里,等到地上一根渣都没剩,它又四肢卧地,嘴巴继续一下一下在动,反刍倒嚼。
空气中夹杂着呛人的牛粪和尿及其他混合物的气味,万清却浑然不觉,呆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阿姨找过来。
生怕有什么闪失,阿姨惊慌地用眼睛上下检索了一遍她,然后告诉她,“你爸找你找得正急呢。”
“哦。”万清淡然地应一声。
到家,万水荣告诉他,前段时间让万辉帮忙卖了一头牛,钱还在他那,“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你去找他,帮我把钱收了,共11500元,上次说还没回账,这钱你留着自己用,不用给回我。”
万清一听,本能地拒绝:“不用,我自己有钱。”
她转念想想,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去。”
“怎么我让你办一点事,你就这个死样子给我看?”万水荣听后立刻火冒三丈,举起拐杖,差点戳向万清,“钱给你你就拿着,这种时候还竖起一身骨头,给谁看?”
万清想辩解,自己并不是摆“死样子”给他看,亦确实不愿要他的钱,她从16岁就再没花过他一分钱,现在这个年纪,怎么都没有再拿他钱的道理。还有,她委实不想走这一趟。
但都没法说出口,最后她只能站在那里, 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时,阿姨走过来解围,先哄万水荣:“哎,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阿清是不好意思要你的钱。”
又转头对万清道:“你阿爸这是为你着想,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些事,阿爸也心疼你,嘴里总唠叨,想着帮你一把,这不,现在有这个机会,他把钱给你,你应该谢谢他才对。”
万清还想说话,但看到父亲的脸色越发黑,而阿姨又在一旁催她推她,她就将话逼回肚子里,按着他们的意思,转而穿上大衣,出了门。
在这当儿,她听到阿姨重重的叹息,像松了一口气,也像裹挟了更沉重的东西。
万清的身体似乎也震颤了一下,蓦然回头,用十分沙哑的嗓音对父亲说:“阿爸,你怎么会答应万辉,让小影帮万敬熙补课呢!”
骤然而来的问话把万水荣弄得莫名其妙,他又听出万清语气里带着质问的意思,便皱着眉头,不悦道:“怎么还提小影?过去就过去了,老想她干什么,都告诉你,要向前走……”
“阿爸。”万清重重地叫了一声。
“唉!”万水荣另一条完好的腿重重跺了一下,不满地嘀咕几下,
下,不满地嘀咕几下,“你真是木头脑袋。小影学习好,人家阿辉看得起我们家小影,让她帮补一下他儿子,怎么了?”
“我要他看得起干什么?为什么小影学习好就要帮别人?”
“你个冷血的东西。阿辉讲义气,过去你们姐弟还小,人家帮了我们多少?连家里的几间牛栏都是他帮我修好的,人家欠你的吗?你们做过什么?”
“但你不记得他……”万清感到心跳的频率突然加快,急促地看了父亲一眼,被他一脸不耐烦截住了话题,最终将话咽下去。
她黑着脸往外走,背后又惹来父亲一顿咒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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