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将要去采访本市最负臭名的单身者,一谈及这个任务,我和同事们都不禁感到悚惧。我就职于“1即是0”公司,即在全球“告别单身生活,缔造完美人生”的统一纲领下,历史最为悠久,承办业务量最大的清除单身公司。我们致力于帮助所有独身人士觅到身心契合的伴侣,以帮助他们摆脱凄苦的孤独生活,迈向幸福的婚姻。一个病态、怯懦的单身者不会对社会进步贡献分毫,在人类前进历程上更是一严重阻碍。最初,在这样的普世观念下,诞生了许多终结单身公司,但目前以我司最为著名,本司名称来源于一些人私下议论时偶然提到的“1即是0”口号,其言简意赅且符合上级传达的核心观念,很快在公司内部口耳相传,之后就作为名字贴在大门前了。在该名字的助力下,公司业务得以节节攀升,而业务扩大的同时公司名声又得到加强。如今,我们的足迹已遍布全球,为每一个城市冠以单身清零标识的时候,则是我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刻。而今,X这个偏远的小国,仅剩X市从未在外人前露面的几位单身者没有清除了。我们本次要采访的这一位,则是公认最令人难以忍受、最恶心、甚至可以说集齐所有单身者肮脏品质于一身的一个人,请原谅我用了“人”这个字眼。有的人仅听闻他的恶劣行径便仓皇捂着嘴逃远,之前不幸见过他的同事归来即大病一场,整日瑟缩在家不敢外出,我们在听到上级下发的口令时,也登时双腿发颤,汗珠从额头两侧倾泻下来。但既为实现本市的单身清零目标,个体的担忧自然毫无位置可言,上级若需顾及我们的忧虑,则必须缩减其他事项的时间,而上级的时间又极其珍贵啊。同时,他也认为,个体的担忧并无丝毫意义,最终完成任务的角色归根结底是我们,绝无变更的可能。而期限从上上级传达下来,更无一丝更改的可能性,那么担忧又有何用呢?乐观无疑为直面工作的最佳态度。另外,一副微笑而非蹙眉的面容是采访单身者最重要的素养,从现在起保持乐观也有助于真实微笑的养成。一个虚假的微笑——肌肉发僵,眼角平直,嘴角硬扯,可能会直接吓跑单身者。然而一想到它,尺把长的乱毛堆满头顶,顶着硕大形如帐篷的脏大衣,皮肤黑的像刚出炉的煤炭,指甲缝堵满黑泥,每个毛孔都散发奇臭,只会窝在腌臜的旮沓里用诡异和恶毒的眼神觑着你,你送出清晰、干净的询问,换来的却是只有哑巴才能发出的类似啊、啦、噜等含糊不清的浑语,叫人怎能心生乐观呢!心底的寒流最终还是浮现在我们脸上,上级从一个个微笑的面容后挖掘到不妥。经过多番询问,他将责任归到任务过于艰巨上,他时常将大家召集在一起,温和踏实的声音满含鼓励,他一再声明,工作虽格外艰巨,但这正是交给我们的原因,外加其不言而喻的重要性,一旦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那带给本市人民的福祉不可估量,还未实现“清零”的城市自然也会以此为范本,公司业务又将得以扩大,而我们个人的发展自然是以业务为惟一依托的。为了祛除担忧这一不确定性因素,同时为了增进对单身者的了解,(上级告诉我们,采访必须要对采访者有充分的了解,若要了解一个人,最佳方式就是成为那个人)我们被迫开始了采访前的特训计划。
我们一行人等住进一所独立的公寓,那是伫立在公司西北角一幢灰白色的建筑,若不是曾经有人从旁经过,那么谁也不会想起它的。会议讨论时上级从角落里一闪而过的窃语中捕捉到它,便当即拍板将其作为训练场所。公寓大概十二层高,我们要住进毗邻顶层的十一楼。公寓大门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原本如此,砰一声关上时将外面的沙土带进来好大一片,激的人眼睛无法睁开。我们最后进到十一楼的一个房间,上级在门外简单嘱托了几句,门便无法从里面打开了。此时我们才理解:了解一个人的最佳方式就是成为那个人的真正含义。我们要了解单身者,故我们也得变成单身者。单身者的宅子往往不见天日,他们往往生活在渣滓和臭气中,浑身始终脏乱不堪。我们的房间也没有大窗,只在左上角戳了个依稀可见的透气孔。我们将剩饭剩菜、垃圾胡乱丢在脚下,哪怕两腿已深陷其中也毫不在意。我们将披着的衣服扯烂、割破,并保证训练期间再不更换衣物。甚至我们要比单身者更像单身者。
恰逢阴雨天,我只能辨认出对面同事的轮廓,如若外面有太阳,才会有一丝迷路的光线,逃到里面来。我好像记得,我们蹲坐的地板旁边,铺了几张草垫子,是用来随时歇息的,最近该是六月,不至于太冷,这样的天气也足够让臭气发酵一番。离我大概二十步是房间的铁门所在,下面开了个方洞,每天会不定时的从外面扔进吃食,因为单身者的饮食往往毫无规律。我们却似乎总是忘记去拿,直到饿的肚痛便伸出一只脚,用脚趾轻轻勾到怀边,胡乱咀嚼几下,便随意扔到一旁,消化完就去对面的马桶便溺,剩余的时间里,我们需要安心研究采访界先辈们留下的珍贵典籍。在房间里灯的照耀下,我发现每堵墙上都均匀地张贴着他们的画像,并附有他们和单身者的合影,画像一副紧挨一副,不让墙面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宛如丝带缠绕在墙上。刚进入房间时我们曾分别在每一副画像前驻足瞻仰,现在我们往往要蹲伏在海报下,用手捧着他们的教义,一边默读一边瞻仰它们的面容,并从中推断写出这句经验时它们是以怎样的神态、怎样的言语面对单身者,只要对他们模仿的足够精准,我们就能预料到采访成功的结果了。我们将自己融入一个个场景中,想象着站在单身者前一字不差地诵出句句教义,单身者呆呆地深受触动……这样想着,我们觉得自己仿佛已贴在墙上,供学徒们瞻仰了!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典籍,同时在墙面记下诵读的次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刻,房间铁门轰然冲开,重响和急射进来的强光霎时睁大了我们的双眼,我们惊恐而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但下一秒就恢复了采访时必须带的真诚微笑——眼角下弯,嘴角上翘。从光里走出十几个健硕的男子,被他们两人夹着一人,我们几乎是被拖下了楼。定在一楼的台阶上,他们依然没有松手,似乎担心一旦松开我们便立刻瘫软下去。楼前空地上黑压压一片人,独自立在最前排的是否是上级,我不确定。刺眼的阳光配合人群火热的目光,我们感觉说不出的温暖,同时我们脸上仍钉着那副微笑。上级缓步走上台阶,似乎也是眼角下弯,嘴角上翘,带着这幅微笑的同时,他和我们每人都分别紧紧握了握手。我和同事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似是都从对方眼里感受到上级手掌的温暖有力。最后上级在我面前站定(我立在队伍最中央),伸出左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便转身喝令一声,立马人群中跳出来一排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叠盔甲。上级叮嘱道,今天是出发采访单身者的最佳日期,出发前他已经考虑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若是遭遇单身者袭击,则只要轻按腿侧的按钮,盔甲就会自动变形,生成头盔将我们头脸罩住,毕竟安全是凌驾于任务之上的。但若是直接戴着头盔去,则可能会将单身者吓走。就这样,我们身着上级精心制作的盔甲,向单身者所在的住所走去,人群早已自动为我们让出一条大道。
远远望去,单身者低矮的住所结连成一片灰白色。我们一行人等行进至河边,建筑已近在眼前,但仍无法区分具体的门户,看来只有渡过河去再做打算。河上没有建桥,仅几个大桥墩孤零零站在河面上,最近处的桥墩布满苔藓,被河水亲成铁锈色,据说这是许久前建桥计划搁置后遗留的产物。只能淌过去了,我们纷纷脱下鞋袜,拿在手里。河边乱草丛生,将我们的膝盖整个淹没,贴在烫的发白的石头上,双脚也觉有些发热,赶忙踩进水去,却发觉河水极浅,刚能淹平我们的脚背,等淌到对岸,也没耗费什么力气。此时一个同事差点滑倒,我们才发觉脚下青石板上密布着青苔,一条台阶从我们脚下向上延伸到密密的楼群当中,看不到尽头,这应当是通往单身者住所的途径。我们赶忙穿好鞋,弓着腰慢慢往上爬,夹在两边的都是清一色的木质阁楼,木板已被雨水侵蚀的不成样子,上面满是虫蛀的大洞,我们凑到洞前,只能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待我们走到台阶尽头,才发觉已站在一条青石板街的入口处。街道两边依然是无法辨别的木质阁楼,每一座都是三层,一层的大门普遍紧闭,二三层窗户有的闭着,有的只略微透了点缝儿。往前走了一段路,除了感觉街道在缓缓上升外,两旁没有任何变化,似乎仍在入口的地方。于是我们决定停下来,随意走向一座阁楼,准备探查一番。这扇门明显年久失修,上面的把手不知去向,我手指刚碰上门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急窜出来,伴随的似乎有轻轻的咳嗽声,但紧接着便无半点声响,似乎我们面对的是绝对的静寂。我们尝试走近天井,发现一二层的木门全部敞开着,大厅胡乱摆着几把木椅,明显已长时没人居住。我们正要退出来,却被右侧的木质阁楼吸引了注意,它比其他楼要高些,在街道上看来却不甚明显。门上的两个圆环把手依然健在,我们便猜测内里有人居住。这扇门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其推开,借着一盏灯泡的黄光,我们发现里面立着个旋转木梯,不知通向几层。台阶上较为干净,我们便更加确信阁楼有人居住,只是一行人步子强压木梯的声响,总是让我们担心会吓走里面的居住者。楼梯最终在应该是四楼的一扇门前停住,想必这便是单身者的住所无疑了,我转头向身后的同事点头嗯了一声,待我转过头,立马眼角下弯,嘴角上翘,将身躯挺得笔直,正了正衣领,轻轻敲了三下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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