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愈增,随着生活节奏的变化,渐渐地,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人,逐渐模糊了故乡与他乡。以前曾经感慨过,不知何时起,故乡变作了他乡,他乡变作了故乡。
故乡的唯一念想,是老树、老屋、老父、老母。老树只在儿时盛开过,老屋早已矮成了破败和没落,父母也已经逐渐开始走出了内心,分量和影像,一点点变淡,或许会一直到消失不见的那一天。
今天,匆忙地回了一趟家,那个长着老树、盖着老屋的熟悉院子,那个藏着年迈双亲一生辛劳的院子。显然,他们对于我的回来,仍旧有隐藏不住的欣喜,尽管他们有着农村人一贯的矜持与羞涩。
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张罗着她所能拿得出手的饭菜,尽管我们都知道她似乎从来没有太拿得出手的,但依旧不停地穿梭于那光线暗旧的小厨房。父亲依旧是不善言辞的,虽然随着逐渐变老,已经开始变得有点话多了。甚至哥哥姐姐有时会开玩笑地在我旁边抱怨,父亲现在倔强的像个武士、话多的像个孩子。
所以,一切似乎都是如旧的样子,无论是院子里错落有致的各式农具,还是父母间偶有关于庄稼生长时的意见交流。仿佛,时光从来就未曾走远过,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壮硕的庄稼人形象,现在变得太过笨拙和佝偻。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现在仿佛有着太多无法跨越的门槛挡在了他人生面前。尽管还是依旧倔强和自信,只是每个夜里的疼痛,让他一次次的屈服了时间和命运。
父亲不吸烟,我也不吸烟,于是在这个雪后初晴的午后,我们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给我讲周遭邻居里他认为我会感兴趣的事,时不时的询问我公司里他认为自己应该关心的事,中间还会穿插着他与母亲讨论早上趁着雪未化时去地里撒肥料时的见闻,或许一半是他们讨论,一半也是想着这或许是些值得说给城里儿子听的新鲜事。
我静静地听着他时不时提起的种种事项,简略的回答着他关于我的一些询问。入冬的北方小镇,天气还是比较冷,习惯了有空调和暖气的地方,再次回到寒冷如儿时一样的乡间,总有一些东西瞬间就能刺穿身体,莫名的会疼上一疼。
突然间,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就问了一句是否想吃炒花生,不待我回答,自己就用稍显坡脚的步子,开始四处寻找炒花生的道具。
炒花生,是我们这个北方小镇农家在冬天里自制的一种可供消遣的零食。简单的说,就是架上火、支上一口锅,锅里放些沙土,然后不断翻搅,待沙土熟热之后,倒进带壳的花生,继续翻炒,直到花生壳有些微黄,即告成功。这样的花生,已经不似生时的那般拗口,反而是那层红衣轻易间就可轻轻褪去,口感香脆。
一向,我对他们想要给我捎回城里的东西,都是不太置可否的,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们觉得唯一能够给我做的了。无论是自家磨的面、碾的参、种的葱,总之,都是他们觉得我在城里难得获得的。
生活有时候很奇怪,小时候,他们觉得能给我一些他们花钱买来的东西,他们就会很有成就感。现在,他们觉得能给我一些自己亲手种植或者手工做的东西,才会有成就感。尽管方式变了,或许本质都是他们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吧。
父亲熟练的将煤球炉搬到院子里,然后去邻居家借了一口大锅,因为他觉得我们家的锅太小,炒出来的数量不够我带回去。房顶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一滴一滴顺着滴水檐流下来,打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我看着那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儿,熟练的翻炒着锅中的沙土,时不时用手去触摸沙土的温度,然后等到某个时间点,毫不犹豫地倒进一大锅花生,再循环不停的翻搅着。仿佛那一刻,他整个人儿,都回到了四十岁的那个庄稼汉年纪,动作熟练,神情泰然。或许是因为,雪化的缘故,我眼睛生疼,疼的有点泛潮。
这个佝偻的背影,让我想起儿时他开着拖拉机出去干活时,我与他一起坐在拖拉机上的样子。因为那时家人没有人看护我,所以父亲所幸就每次干活的时候都带着我。但是那时的拖拉机没有高大上的驾驶仓,甚至连两个轮子上边的铁皮座都不常见,但是每次我缠着父亲要跟他一起坐在唯一那个司机的座位上,因为那是整个钢铁生硬的拖拉机上唯一一个稍微软乎乎的地方。
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父亲那时是怎么跟我一起坐在那个小小的座位上,然后自己还能专心致志干活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汉子,一起坐在一个也就屁股大的座位上,而且每次我都坚持坐在他的后边而不是旁边。所以,直到三十年过去了,那个被一块破海绵垫在上面的拖拉机司机座,我都还记得那种弹簧+海绵的柔软。
临走了时,父亲将炒好的花生一个个经过了筛选,将那些品相好的小心装了起来,等着我放在后备箱里。在炒花生的时候,父亲时不时的嘴里嘟囔着什么,有时像自言自语,有时又回头看我是不是在听,总之他说的断断续续。我也时不时的回应他几句,或敷衍,或刻意,总之我回应的波澜不惊、毫无头绪。
但这种尬聊,似乎丝毫不妨碍我们之间对话,尽管谁也没有懂或者听见对方的话。在这个雪花融化的午后,阳光努力地想要触及这个农家小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锅里是沙土翻搅时发出的刺耳声音,锅旁是一个稍显坡脚的老头儿口中不断地咕哝声,在稍远的院子旁边是一个因不习惯这种寒冷天气而低头偶尔回应一声的三十岁男人。
最后即将开车时,母亲嗫嚅着问我手机中是否有刚刚一岁的儿子照片,我才突然意识,他们似乎都没怎么见过这个孙子的模样。我掏出手机,翻出几张儿子的照片给他们看。我尽量翻的不经意,但是他们努力看着那个小小屏幕里的小人儿,满是皱纹的脸因为笑意而显得纹络愈加清晰。
回到城里有着暖气的房子里,一岁多的儿子在房子里肆意的跑着,因为刚学会走路的缘故,似乎从不知疲惫和淘气。他看见我提着一大兜东西,好奇的凑近看着。尽管他不知道花生生与熟的区别,更不知道所谓的炒花生,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可以吃的食物。
于是儿子兴奋的抠出几颗花生,笨拙的递到我手里,希望我打开并吃下去。我顺手接过儿子手中的花生,剥开吃了一颗。可能是刚进到暖气的房子,镜片上瞬间蒙了一层雾气,哪怕摘了眼镜,眼睛里还是濛濛湿了一层。
我轻轻地抱起儿子,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说,这是炒花生。
(文中图片素材来源于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