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习作一篇。
湖央
【一】
盛装的少女,迷茫地站在大道的尽头,大道两侧是披甲的武士,手里举着青铜斧子。她是将被送上祭台的羔羊。
那个有点驼背的矮个子男人让她不要怕,只管向前走。她走到了王座底下,君临天下的王,英俊而伟岸,像一位值得信赖的父亲。
矮个子男人在她身旁跪下来:“大王,请允许我将我的女儿献给您。”
王开口:“抬起头,让我瞧瞧。”
她照做。王微笑。“好吧,我答应你的请求,一个月之内我的人就会离开你的土地。同时,”他嘴角的轻蔑显露无疑,“你,立即走人。”
矮个子男人匍匐在地上,喜极而泣。“把这位姑娘带到后宫去,”王命令侍从,“——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妲己。”
清晨,当妲己在王的寝宫里醒来、瞧见锦衾上徐徐盛开的玫红花朵时,她的“慈爱父亲”的幻想彻底破灭。
当时的民风并不拘束,对青年女子的规范也极少,所以她并未失望很久。她伤心是因为离开那片湖。
清风和着阳光抚摩湖水,湖面上浮起了一大片金色鱼鳞。孤女躺在温暖的芦苇丛中,眯着眼睛看湖光映照的云朵。有时,她坐进苇草扎成的小舟,双脚伸出船舷,浸在水里让鱼儿穿梭而过。有时她会有幻觉。湖色深处,唤出年少钟情的许愿。
那里是她的家。直到一天矮个子男人的手下把她抓到苏。在华贵的府第里她被教授歌舞技艺,改称“妲己”,换上绫罗,成为苏侯的女儿,换取王退兵的物品。
王喜爱她,喜爱她的身体,就像喜爱他的战斧一样。看着少女娇小的身躯在他的手中挣扎,实是他的一件乐事。他说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不懂。
她很快便不再挣扎。她明白这是徒劳。她的湖永远不可能再见到。
她只有以为,王,是她的依靠。
【二】
王在东方打了胜仗归来,在鹿台举办盛大的宴会。
半醉。乐师演奏着华丽奢靡的曲调。王手一指:“涓,你给我弹那首新曲。”
那个叫涓的乐师便奏起了《北里之舞》。王吞下一大口酒,睨着怀中的美人:“去呀,给我跳舞。”
妲己便在金碧辉煌的地毯中央跳起来。贪饮了两觞新酒,舞步也变得娇憨醉人,如一枝不胜珠翠重负的芦苇。王的美姬受命都舞起来。方入夜,鹿台光影靡靡,随着舞姿摇曳如后世的玉树后庭花;乐声挑起人的欲望,无妨,人间的欢乐永不终结。
他看见他的王后坐在一边,身段端庄,脸色凝重。“怎么,你不跳舞?”
“我不会跳。”
王有些恼怒:今晚是纵情狂欢的时分,我宽恕她。“那你就唱首歌吧。”
她便走过来,在她的夫君前站定。环绕在侧的美姬纷纷躬身后退,乐师也惊讶地停了演奏。
她唱起来。慷慨激昂。朔风卷起满地残破的桃花。她的声音中是峥嵘,兵刃相见,海浪漫上悬崖;呐喊、欢庆与绝望。
王震怒。“你为什么唱这首歌?”
“您要做的事比声色犬马更重要。”
“——大胆!”王的脸色可怕,“把她拉出去斩了!”
两个武士冲上来,拖走王后。众人跪倒在地,浑身战栗。
王拂袖而去。
深夜,妲己无法入睡,手指冰凉。她悄悄从王身边爬起,撩开帐子,穿过回廊,来到露台上。
风挟着寒露吹动她的衣襟。月光明晃晃地,照亮宫阙底下的王后,身首分离。
少女战栗着。害怕骤然而至的夭亡。想到逃离。
王的睡眠安详,脸色如常。无人能预测,他何时会要求鲜血的祭献。今朝的爱意,不真实如斯。
她需要一大片深深的水域,消融她内心的恐惧,和伤痕。
【三】
妲己的生辰。
王带着他的宠妃,来到他平日狩猎的地方——沙丘苑。
今天他没有狩猎。他们坐的牛车,只是缓缓地行进在林荫道上。
拐过一个弯。
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一座宫殿,王国中最精致最轻盈的宫殿。
王看着痴痴的妲己,微笑:“给你的礼物,湖央宫。”
她凝视着前方的建筑,像被微缩的、一碧如洗的苍穹。连飞鸟都惊奇地合上翅膀。
王微微颔首,观看阳光洒下如耀眼的碎汞,辉映水光潋滟的宫殿,风拂过有波浪般的暗纹。
他们走进去。
妲己不相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宫殿的底层居然是巨大的池塘,池壁是玉状的卵石,梦幻般晶莹的碧蓝池水漾起令人心醉的芬芳。往上是许多楼层,淡青的石质围栏,一层层将底部的池塘包围,似一座中空的塔。透明的屋顶极高,天光渐次逶迤着下来,在水面上泛射,给两人的脸上蒙了水晶蓝的光。
王望向蔚蓝的池沼,他幻想那里会泛起白色浪花,海鸥飞翔着迎接他。就像那日,他和他的军队伫立在东方陆地的尽头,遥望水天相接处。他想妲己的湖应该就是这样。
终于妲己明白过来了,王欲给她一个她爱着的湖,但他只给了她他的臆想。面对满池的“湖光”,她只能断绝痴想。
他们坐进小舟,观赏湖央景致如画。王递给妲己一杓池水。她饮了一口。
清冽、澄澈的美酒。
这就是后人所说的“酒池”。
妲己想要的,仅仅是湖。
清风和芦苇的抚摩就已足够。什么臆想,什么宠冠,接受时总觉是惶惶然一个梦。这便算爱了吗?
谁能带她走,结草为庐。
【四】
“王子比干觐见。”
“宣他进来。”
王在龙床上坐定,将妲己往身边揽近了些,手指仍在她肌肤上肆无忌惮。
比干入内。行礼后抬头,直视王,双眼明亮如星辰。身上是缀有银丝的纯白长袍,为本朝最高贵的颜色。这便是权倾朝野的王叔了,妲己心下一颤,想道。不知他如此英俊,原是比王年轻许多。
这种光芒,是湖水的颜色。水光潋滟处,某人的面影。
曾经的影影绰绰的愿望,被唤醒。
然后他开始奏事。王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眉头开始紧锁,星辰的光逐渐阴郁。
“好了王叔你出去吧。”王说,抱起妲己放在膝上。
比干没动。英俊的容貌一瞬间显得狰狞。他的目光穿越妲己的额头直射过去。“现在朝廷内外议论纷纷,称陛下您宠爱一个妖女,夜夜笙歌,日日不朝。今日一见,竟是真的了。”
少女手中的彩石珠串跌在地上,光芒四分五裂。
原来她竟被看作妖孽!妲己大惊,比干温和的神情仅是错觉。错觉。她仅仅知道自己受王的娇宠,于是就得用歌喉、舞姿以及身体回报。此刻她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伏在王的膝上嘤嘤哭泣,说不出话来。
王柔声安慰她。侍女扶了妲己到后殿去。
妲己靠在榻上,停了哭声,胸口堵得难受。听见前殿比干的声音,怒气冲冲。“昏君!沉迷酒色,不思悔改……”
然后是王的怒吼。好像有刀斧手冲进来。
妲己觉得头痛,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醒来的时候王兀自喝骂不止:“臣子竟敢辱骂国君,成何体统?!”
王见她醒了便对她一笑:“比干居然说你是妖狐,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下巴一抬:“喏,我就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妲己见到那颗放在彩纹木架上的心脏,血滴答滴答流下来。
她立时昏厥。
贵重的银丝白袍染了斑斑血迹,随便地裹住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它脸上的皮肤残忍地纠结,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它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上的星辰。
噩梦久久不散。然后梦见湖。月光下阴森的湖水泼了一身,烧灼般的痛。面对她时脸上写满柔情的君王,原是嗜血成性。
从前的痴念,不知被谁无情地嘲弄。
从梦中惊醒,她赤着脚跑出去。高高的鹿台边缘,风不停歇地吹,吹。宫门外是安详入眠的朝歌城。
她忆起她的芦苇小船。她不奢望离开,她在无望中想着离开。
【五】
二月初五。甲子。诸事不宜。
妲己坐在鹿台的宫殿里,隐约听见城外的喊杀声。牧野七十万奴隶倒戈,周的军队逼近了国都。王出城迎战。
鹿台空空荡荡。宫禁已经形同虚设,几乎所有的嫔妃和宫人都已逃亡。只有她,满头珠翠地坐在冷寂的宫里,等待王的归来。
因为她无处可去。心中的水域干涸,不留痕迹。年少时的记忆,零落如褪色的榴花。
外面人声乱起来。王走上殿堂高台,脱下他凌乱的盔甲。
“王,如何?”
王抱紧他的宠妃,把头埋进她柔弱的怀中,发出孩子般的呜咽。她已然看清他目光中的万劫不复。
“妲己,你快走。周军马上要攻进来了。”
沙丘苑。湖央宫。除了鹿台,妲己住得最多的就是这里。
她走到顶层,望见朝歌城内,鹿台燃起的火光。
妲己没有流下眼泪。
池水荡漾。不变的水晶蓝色。妲己怔在池沼边上,任凭绝望的潮水汹涌,盖过她的手脚和面庞。宫殿的门被撞破。
她转身,看见穿了周的服装的人走来。
男子说:“我是太公望。”
眼前的人并不似大臣们口中传说的、童颜鹤发的周的统帅,比起王他甚至略略年轻。无往不胜的人,眼神澄明智慧。
景象变得混乱,好似撞见泼溅湖光的沙鸥。
呵,是雨季了,心里水渐渐涨起来。她不明原因何在。
他说:“纣王死了。”
“嗯。”妲己说。
“你也得死。”太公望干脆地说,“天下人都认为是你诱惑了纣王,所以你必须死。”
妲己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白绫。沙鸥停下来。
那些刚刚成形的心愿伤花般飘逝。雨季终结。没有人能够救赎她,除却她自己。
遗忘嵯峨的宫墙。遗忘结草的梦想。
水光潋滟。妲己把美丽的头伸进绳套。
盛装的少女,不再迷茫,在湖光的尽头。最后一刹那,水面是金色的波浪,似乎有鱼在身边游过。
终于回来了。回到最初的希望。
湖央。
参考:《史记·殷本纪》
文/沈宛璃
2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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