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曦初露,主宰星河月尘的红日,便已经急不可耐地探出了金色的触须,攀爬到东山高处的云端,给环绕村庄四周的青青云霭,渡上了一层浅红的光晕,掩映在苍莽群山深处的村落,倏忽间便被惊醒了。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仍以沿袭了几百年的习惯,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村民们三五成群,担着用铁圈箍着的木桶,去黄龙山山脚下的清泉池汲水,以供家人和牲畜一天的饮用。麻利的人家,屋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从黄龙山山顶俯瞰,好似从翠竹花海中腾起的一朵朵白色曼陀罗。河岸两旁是一望无垠的稻田,露水打湿了青青稻叶,饱满的稻穗黄绿相间,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阵凉风拂过,便羞涩地低垂下脑门,散发出沁人的禾香,久久飘散在四方。
粉红色的蜻蜓正沉睡在稻叶上,沉浸在美梦之中,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逼近——穿着短袖短裤的顽童,早已来到稻田岸边,踩着清凉柔滑的田泥,机敏地寻找这些沉睡的精灵,小心翼翼地抡起胳膊,探出手臂,迅速而又悄悄地将它们抓进用芦苇编织的小笼子里。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我将要告别村庄,去城市读书的日子。刚吃过早饭,狭窄的院落里挤满了人,参加昨天升学宴席的亲朋和邻居们,簇拥着与我告别。 自收到火红的录取通知书以来,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望着一张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熟悉面孔,我怀着难言的梦想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拎着两个背包,装了几本书,几套衣服,一双鞋子,正要跨出家门。 “等一等——”眼眶发红的母亲,仿佛受了电击,慌慌张张地从里屋拿出一个黄色的绣包,往我手里塞。 绣包上醒目绣着一个红色的“佛”字,四周围绕着几个蚯蚓般的文字。 “这是昨天去庙里求的,带在身上,菩萨会保护你一路平安。”从不迷信的母亲居然整了这么一出,见我有些抵制,着急着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这是去读大学,可到底……”母亲的眼泪终于滑了出来。 “今天是儿子上学的好日子,你哭什么?别人家娃想去都想不到呢,该高兴,该高兴,是不是?走,良辰已到,咱们出发。”父亲拿过我的背包,顺手将绣包装了进去,推着我出了门。作为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帮父母争取了荣耀,回想这么些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如今我孤独一人要去远方读书,从此与他们分多聚少,难免有些伤感:“妈,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的手粗糙但很温暖,尽管岁月已经将流年镌刻成了一条条爬满她鱼尾、额头的藤萝,尽管时间已经将原本平整光滑的肌肤冲洗成了深布沟沟壑壑的形态,但母亲熨帖的打扮,整洁的装束,依然能让人感觉到赏心悦目。 出身地主家庭的大家闺秀,生在民国初年的外祖母,失明已经好多年了,由小姨搀扶着,循声蹒跚而至:“去吧,去吧,别磨蹭了。”拄着拐杖的外祖母发出了逐客令,“雨啊,记住外祖母的话,将来做官做府,别忘了祖宗和菩萨的保佑啊。”
当着好些个邻居,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我知道外祖母的本意,或许在她这样的一个经历过地主家庭的大家闺秀,到民国以来纷争天下大乱的动荡年代,匆匆忙忙几十年来,她年轻时经历过最美的,中年时经历过最痛的,晚年时经历过最好的,而今,她还是习惯于用小时候长辈教育她的话语来规劝我们这些后辈,比如“做官做府”这类表征着封建时代的功名的词语,虽然已经严重过时,但只要那个时代的人还没有死尽,这个词语蕴含的意义就可以贯古通今。
父亲待外祖母向来孝顺,连忙上前回话:“我们这就走,送到乡上,我就回。”
行走在路上,父亲问我:“去乡上,今天乘船还是步行?”
“都可以。”
父亲嘿嘿地笑了起来:“那我做主,这次咱就不坐船,步行去乡上,也好让你体验体验这爬涉的辛苦,体验咱们农村人走出深山的不易。”
我把行李压实在背上,“行,不坐船。”
父亲满意地看着我,咧着嘴笑。农村人到底是一辈子劳作习惯了,虽然也有人在码头等着坐船,但大部分人还是习惯走陆路。所以,我们在路上碰见了一拨又一拨的乡亲。
“这是我儿子,今天开学,送他上学,大学!”父亲大声地说,一盒接着一盒地掏出香烟,而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香烟。 农村人的朴实非比寻常,听到这这样的话,难免会把我大大夸奖一番,露出即使不到十分也有九分的羡慕表情,接过父亲双手奉给的两块钱一包的“冬梅”牌香烟,客客气气地说:“到底是祖上出过举人的书香门第,大学生,好,好!喜烟,喜烟,沾沾喜气。”便喜滋滋地走开了。 我非常不喜欢父亲这种做法,但也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坚持送我,且选择步行而不选择乘船了,乘船的话,像这样的小划子,最多也就能坐十来个人,且一站到岸,没什么人见得着,更没有机会像乡亲们隆重介绍。 中国是一个封建历史很长久的国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天下父母共同的愿望,老实巴交的父亲,因为出身不好,从小受尽苦难和世人冷眼。 打小记忆中,我就常见他受到别人的欺凌而从来不敢回应,他和母亲一直省吃俭用供我和姐姐读书,无非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出人头地,为他们争光,洗刷他们一辈子遭受到的冷眼和侮辱,也为我争一个依稀的光明前景。 现在,他做到了,因为我已经跳出了“农门”,从此以后可以远离烈日暴晒、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再也不用像他一样,与这黄土深深牵系在一起。他可以傲然地在村庄里抬起头,拾取渴望已久的那份尊严,所以他今天必须这样做。这一刻,我理解了父亲。 父亲的愿望就是让我通过上大学,改变一家人的命运,父亲的愿望也就是我的愿望,但我的愿望却远非父亲的愿望所能比及的。一路上,我健步如飞,向着梦想,我要飞!
父亲送我到集镇,帮我买了票,却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坐在空座上陪我。父亲本不善谈,但今天却话很多。 “我和你妈都没怎么读书,按理你现在懂的知识要比我们多,但是我还是认一条死理,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受多少乐,我们不指望你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只希望眼下能坚持把这四年大学读完,我和你妈没能力,是无用的本分老实人,这些年守着你和你姐,在家经营这几分薄田,实在是苦熬,你们跟着我们这样无用的父母,吃了苦,心里也不要怪我这个做父亲的。为这次考试,我和你母亲三个月来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没考上,念书念成个半吊子,那可怎么办?
“好在菩萨祖老保佑,虽然理想学校没考上,但到底是去念大学,前些天看你情绪消沉,我也没说什么,今天趁这个机会告诉你,名牌大学不名牌大学,这是出身,很重要,但寒门自古也能担当大任、做大事,有大出息的,就好比你,按说这些年读书,你看看村里那些同你一同进小学、上初中的,莫说如今考上大学的,就算是读高中的也没两个,路在脚下,记住,我们农村这样的穷人家走出来的人,人穷志不能短!”
从上高中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和我说话。他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年轻时候也做个些营生,贩过木炭、做个挂面、倒腾过二手旧衣服,鼓捣过年画、气球、挂历这些生意,曾经和母亲徒步走遍了邻近的十里八乡,有过一连几天只啃冷馒头、冷红薯的经历,有过夜半无处寄宿,只得躲进庄户人家废弃的地窖等到天明的经历。父亲和母亲是村里公认的勤劳麻利人,但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任凭他们咬牙吃尽这人世间的苦楚,到头来,他们还是因为时运不济而一次次赔本,比如货款莫名其妙地丢失,天气突变导致货物霉变,收到假钱等等。更离谱的是,每当一次次快要站起来时,意外的灾难准会紧随而降,因此,至今家境却并没有什么好转,就连居处也仍旧是祖上传下来的好几百年的老房子,阴暗而潮湿。
车子就要开了,在司机的再三催促下,父亲在快要下车的那一瞬,忽又返回到座位旁,一双遍布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抠出几张有些皱巴的大团结,“路上买点吃的,给敏丫头。咱虽然穷,但也不能自贱讨人家嫌弃。到了学校,用心念书,不要贪玩,国庆放假,想家了,就回来,我和你妈,也不图你给我们省那几个车费。”父亲用他那有力的布满老茧的手,硬塞给我五十块钱。父亲下车后,依然没有离开,而是寻到座位的车窗处,隔着玻璃同我招手。
这个小时候最爱用胡须茬我的人突然苍老得令我心痛,曾经硬朗挺直的身板,已经微微显得有些佝偻,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脸上在烈日暴晒下的皴黑皮肤分布满了褐色的斑,两鬓已经有了许多麻灰色的头发,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明亮而慈祥。
车终于开了,父亲加快了招手的动作,嘴角轻微蠕动着,却没有说话,我心痛的有些难以呼吸,突然有一种放弃上学的念头,而只想永远守候在这个苍老的被我称作父亲的男人身边。我连忙打开车窗,可父亲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而我到底还是失去了这股勇气,只能任麻木泛滥。
我跟父亲招手作别,父亲追着车跑了小二十米,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家里你放心,我和你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将来……”
父亲的身影逐渐变小,越来越模糊了,我的眼睛却有些婆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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