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泥途》
--黄心喜
92年农历八月,离中秋节还有十多天。一个腼腆的17岁少年人,风尘仆仆的他从农村逐梦而来。一手拽着背上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几根画笔,一手空空蹦下破烂的中长途汽车。走向下着小雨湿漉漉的枫溪街头,满眼都是被黑烟熏过的水墨墙面,如果他仔细看看估计能看出每次下过的雨!因为每一条雨线的痕迹都记录在这些又灰又脏的墙上。远处近处矗立着很多根又长又粗的红砖烟囱,直挺挺向上刺去,像是要刺破这棉絮一般裹住小镇的阴湿灰霾的天空。又像是要撑起一床已经布满纷纷破洞漏雨的棉被。不过看似什么也没刺破,也没撑起什么。就那么直楞楞杵在那里向天空干喘出几口稀拉拉的黑烟,只有上面镶嵌着的瓷砖“无产阶级领导一切”显得雄壮有力而明确。其他一切显然都软塌塌模糊不清,不可知不可说无法确定。
在此之前,他对“陶瓷”这个行当一无所知,也怎么都想不到他会一辈子跟泥土杠上。站在2019年的农历正月向1992年农历八月的这个少年人证明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显然缺乏说服力,也显得底气不足。如果此时就跟他讲,每天要有一个手拉壶在等着他去完成,打死他也不能相信,他妈这么慢吞吞的日子怎么过过呀。什么大师小师,他一定扭头就走。可此时他哪里也去不了,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迷迷瞪瞪的好像前面有一生的幸福在等他。又好像一个上刑场的死囚不得不奔向自己的宿命。鸡巴!感觉很奇怪的啦。这一切太不真实,像一个梦,一个故事,嗯,要慢慢参透。没错,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梦,要慢慢参透。当然我可以诡辩说一切都是相对的,唯一确定的是不确定性。
那时候还小的他天真以为就是来学画画的,虽然它名字明明就叫“陶瓷学校”。那天从他戴着近视眼镜的双眼看过来,他把这一切理解成命运的安排,为的是磨练他对艺术的心性,坚信着画画的艺术梦一定会实现。真真错的让人目瞪口呆。
四年的校园春色,最好的时光荏苒,花开的年华就这么过去了。。。原来追逐的艺术家梦显然更遥不可及了,陶瓷的泥途却越滑越深。相依相守终于相爱了,说到相爱,其实更讲不清楚。更从何说起呢?这是另外一个谜题。
流年似水,已经到了不惑之年,那就一定要装成一个老学究一样的语言来研究研究(其实狗屁,大家都惑得慌)。这一代人的核心价值观是事业和家庭的平衡,责任和自我实现的同步进行。这本身没有错,只是往往有活在别人的期望里之虞。当然谁也保不准此时此刻就活在某个人的梦里面,就像几十年前我就只是活在我爸爸那儿的一个微生物,很可能连一个梦都没有呢。那年头大家又累又饿饭都吃不饱,哪有体力去做梦。即使现在变大好几万倍长成了一条大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要澄清我们这些人太自恋,是有历史原因的,不能把自恋定性为罪大恶极。好不容易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吹到我们这里,长身体的年龄差不多够得到温饱而已。人就是这么贱,只要温饱稍一解决就琢磨天地间有没有一个我,这个我是谁等等。所以自恋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要务。当然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一个弄泥巴的匠人,当时不清楚。现在这样讲好像就很清楚一样,其实也是扯淡,现在照样不清楚的很。同时我也想“大爷我就是我,为什么非得就是一个匠人。”后来我是这样想的。我会做手拉壶,不代表我就非得是它的人,我是我的人,不属于谁,更不属于物。
后来读到了孔老夫子的“君子不器”我才敢这样说话。我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器物,这样一想马上理直气壮起来。当时还小,毕竟胆气未坚,关键是那时候年轻,脸皮薄,看到女生就脸红。说自己的理想会更臊的慌,面如死猪肝,没办法的事。92年的那个少年就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改变不了就不去管它,自恋的事情就这样听之任之。
以至于所有的成功标准就是得到在乎的那个人的认可,说破天了其实就是追名逐利,有钱没钱区别大了去了。当然,更自恋的也有,他们在乎的是更多人的认可,所以痛苦也就是翻倍而且复杂的啦。很多人追求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这种痛苦,这是后话不表。再不济,还有不要别人认可的,他貌似就没有活在别人的梦里。因为他在乎是一些东西,比如琴棋书画,诗书弹唱等等。美其名曰艺术,追梦,自嗨自我,活的是自己的梦。在我看来,说这个话的本来就面目可憎,有存心误导消费者的极大嫌疑。露出了孔乙己的本质,放在今天你再说“偷书不是偷”看看会不会被人踢屁股。当然没人有空来踢你可爱的屁股,人们很忙的,他们都在极力的表现,让更多人来认可。美其名曰圈粉,管不着是不是自己在乎的人了,也管不着在乎的是什么鬼。这有什么,总比那些一心撅着屁股还没人愿意踢的孔乙己们强吧。
事到如今,家庭和事业看起来是平衡了,可那个艺术的梦呢?那个少年人呢?走丢了,而梦并没有醒过来。
所以自恋狂的反击也是异常猛烈,猛烈到摧心励志的地步时,自然只有在梦境中,或者发生在内心才足以容纳这宏大残酷的战争。
战争的双方一下子就推进到高手过招的最后生死阶段,因为我方是艺术的梦,敌方是拿着各种榔头恨不得把梦敲醒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像周星驰版的苏乞儿对赵无极大喊一声“降龙十八掌”(打敌人之前还要喊出招数的名字来,不是傻逼就是矫情,想用这个宣言来吓死敌人吗?白痴)赢了。也像唐.吉柯德对战风车,永远也赢不了。这让人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犯有精神分裂症的神经病在自说自话,自己跟自己过招。可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争。这跟输赢没有关系。
这跟要证明这茫茫人海中有一个“我”的存在有关系。而我要证明曾经有一个我的存在,就必须每天对着湿滑的陶泥做出一个又一个茶壶出来。就像92年我踩着湿滑的石板路走进陶瓷学校的时候,此时内心无比坚定,要活出一个自我来。即使误入泥途,越滑越深。甘于做一个匠人,不再喋喋不休他的艺术梦。
匠人,跟行业有密切的关系,他知道跟艺术当然有更密切的关系。只是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少年,和大家一样,对周围的事逐渐司空见惯。对自己是否匠人还是艺术工作者已经不甚感冒。一个称呼而已。
如果硬要说,在他看来匠人就是一种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同时在这种态度的深层动力的发现中。我对工匠精神的理解是,对事物秘密的探寻,对行业本质的追求,并以一己之力锲而不舍的去无限接近它,做到它。继而扩展开去,形成一种工艺体系。支撑起行业并成为行业的血肉。这种精神和行业分类无关,和职业工种无关。和我们的安身立命有关,和我们对这个事物的看法有关。套用“教父”里的一句话就是:一个三秒钟就能看出事物本质的人和一个三年都看不出的人,他们的影响力是截然不同。当然我们不搞黑社会,我们只是一个玩泥巴的--匠人。一个做茶做壶的误入泥途的少年人。
我骑轻风杖竹马,去留纤华两知心。
时光或曾负我容颜,心却未愿轻许这岁月流光,纵黑发已染霜花,人世茫茫终淹没不去那谦谦少年一线身影。
--黄心喜(2019.2.27)
《误入泥途》--时代画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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