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腊月初五刚过了85岁的生日。
她身体硬朗,口齿清晰,只是耳朵有点背。
老娘还有俩亲生兄弟:我俩老舅。
她家族里男女各排行,一位我叫三舅,一位我叫四舅。三舅比她大,四舅比她小。
四舅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我娘说他还是家里的“大管事”;三舅和我老娘一样,也是耳朵有些背,身体也还不错。
可能也是家族遗传,我姥爷年老时也是耳朵先背。
耳朵背的不足就是和她说话你得大声吆喝——但也别太大声,声太大她也听不清。
她说的最多的是“要是我识字的话如何如何”,这话从我有记忆开始说到现在:小时候是用不识字的苦恼和无力来督促我们好好学习,现在是倾诉无法靠自己来获得时代信息的寂寞。
她其实也识得几个字,简单的。但是读不了书看不了电视。我觉得可能跟我看纯英文版不带翻译字幕的大片感觉类似。
她家那时也算是书香门第,两个舅都读书,独她没能读。
一是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一是因为她的命运实在坎坷。
小时候日本鬼子侵略来,一家人去南方大逃荒。等全国解放日本鬼子投降了,全家回来时,她已经12岁了,正好开展识字班,她和我堂姥爷家的一位姨去上学。
可是她才上了没几天,她亲娘我亲姥姥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
我姥爷那时重男轻女,老娘能去上学也是亲姥姥给她争取的结果。
但没想到亲姥姥那么快就没了。自然她也就没去上学了。
全家做饭洗衣服,家里面她能干了的活只能她自己干了。
后来我姥爷又娶了后来的我姥姥。
我小的时候这位姥姥还健在,大约我还上小学的时候这位姥姥去世的吧。
本来老娘还庆幸自己不用干那么多活了,谁想后来发生的事与她想的大相径庭。
后姥姥带着两个女儿嫁给的我姥爷,可想而知,老娘的处境不会太乐观。
后来她在家里简直是艰难度日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把她的天性压制下去了。
把她养成了小心讨好别人的性格——软弱,并特别要面子。
她总是看人脸色过日子,特别看重别人对她的看法,不管自己受多大的委屈,只要别人说她好就行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句话“人家吃了扬名,自己吃了填坑。”好东西应该自己不吃也要先给别人?!
当然她也这样教育我们,七个女儿有三个深受她影响,有三个受的影响少一点。最小的我基本上是没什么影响了。
随着我们年龄见长,我们也和她闲谈,告诉她别那么为要面子委屈自己。慢慢她开始接受,但我们发现又有点矫枉过正,她现在又太敏感了些,特别容易感觉伤自尊,有时孩子们不小心哪句话就伤到她脆弱的小心灵了!
这是后话。先说老娘小时候。
后姥娘带来了俩女儿,还是一个比她大一个比她小,她还是夹中间。
两个舅是男孩,对后娘应该没什么感觉。该上学上学,该干活干活。
我老娘却大感觉到了,不让上学了不说,早上起来得先去干完大人给安排的活,干不完是不能吃饭。
说是让她和继妹俩人干,但到点继妹不起床,老娘也是不敢去叫的,因为后姥娘会在姥爷面前告她的状但不会告自己女儿的状的。
有后娘就有后爹,老娘没少因为后娘告状挨打。后来她就乖乖地干活,乖乖地讨好每个人,行事也小心翼翼,连说话声都不敢大了,不,连吃饭声都不敢有,快吃完赶紧去干活,后姥娘才不去告状。
这性格在她是自保的方式,在别人看来是唯唯诺诺,这种性格是不讨喜的,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我自己想象,她那时候在别人看来肯定畏畏缩缩,古板守旧,话说不利落,衣不蔽体,说不定还脏兮兮的,没有多少小女孩应有的可爱样子。
这不是我凭空想象,因为她曾说,我三舅一直瞧不起她,一句话说不着就打她;而她继妹,因为嘴甜,会说话,少干活也少挨打。
我三舅那时候在外面上学,接受新思想,不很了解家里的情况。回家看到自己的妹妹的样子,再看看继妹的样子,也许想和她沟通一下。无奈却说不明白,气急了动手很可能有怒其不争的成分在里面。
再说人家有亲娘罩着,生活自然滋润,比整天干活受冻挨饿的我老娘来说,简直没有可比性。
有次我问老娘,那你过这样的生活,我姥爷就没发现吗?
老娘说,男人心粗,他又是在外面赚钱,所以家里的事基本上听我后姥姥说啥他就信啥。
有一次,我老娘偷偷攒了些布头想自己做双鞋穿。这些布头有些是给邻居帮忙干活邻居送的,有的是我堂姥爷家给的。
我老娘当时盘算着,很快就能凑够数了,自己就可以穿上新鞋了。谁想她继妹心眼坏的,看到她攒的差不多了,就跑去找后姥姥,说要那些布头她做鞋垫。
老娘自然不依。
谁想姥爷傍晚好打一回家门,后姥姥就告诉姥爷,我老娘偷了她女儿的布头,还从老娘藏布头的地方把布头翻了出来,来个“人脏俱获”。姥爷勃然大怒,沾上个“偷”字还了得!一顿好打!
后来老娘找了堂姥爷家的姨作证,说那些布头是她攒的!
但人家知道有人作证了又改了口,说是她被偷了几块布头。
姥爷也明白了冤枉了这个女儿,但有枕头风在旁边吹着,人家又改了口,这件事就过去了。老娘的这顿好打就白挨了。
听老娘讲这段往事时,我就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宫斗,这还是平民家庭都这样时不时被设计,不禁对能活下来并出人头地的女主们更致以深深的敬意!
我有点奇了怪的是,姥爷家怎么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解决事情是动手打呢?!我父亲就从来不动手打孩子,我记得小时候偷五姐的钱,去买好吃的(我那是真偷,为不懂事的自己感到羞愧),五姐问我我死活不承认,被五姐拿棍子撵得满村里跑,也没挨打啊?
想起来从小到大还真是老娘动手打我们的多,我父亲从来不动手打我们。可能老娘自己家里就这样“解决”问题,所以她对孩子也是简单粗暴些。但我比她幸运得多,她总是抬起手来就手软,最后可能也就象征性地打几下。
所以我对挨打记忆极浅,但老娘小时候可能被打怕了的。可能是家庭关系复杂,解决问题就简单粗暴些?有点不懂。
父亲在我们心目中和蔼可亲,可是老娘说年轻时,听了我爷爷奶奶的话也打过她。
那一次父亲很是内疚,自觉被孝道压着,又不忍老娘挨打,俩人还曾经想离婚来着。
老娘说俩人去离婚路上,走着走着,看着父亲萧索的身影(我脑补的),想到父亲在他家里处境也是艰难,也是没了亲娘,就心软了抱着孩子回家了。
从那以后,爷爷爷爷后来又想让我父亲打她,但父亲再也没动手。
其实姥爷找女婿的眼光还不错的,在父母婚姻中,母亲一直是主导。父亲大部是随母亲意,也从来没有因为我们全是女儿对我们母女有任何不满。
父亲教书三十多年,我们都是父亲的学生。母亲光弄孩子了,也没跟父亲系统学过认字。
因为有父亲在,老娘不用认字——父亲就是是老娘的眼睛:看到有趣的故事和新闻,父亲都念给她听;电视剧看不懂,父亲慢慢讲给她听。
20岁就嫁给父亲的老娘,在父亲的薰陶下很是通情达理,不了解她的人都不觉得她是不识字的。可是在父亲去后,老娘一下子对这个世界陌生了起来。
原本她还和父亲几个女儿家想去哪家就去哪家,但父亲去后,她哪儿也不去。
自己也不嫌房子破,一个人住在老家,在院子里种点菜喂几只鸡。没事在家门口和邻居的大婶嫂子们晒晒太阳聊聊天。
不只是她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而是为了不给孩子添麻烦,她尽力想证明自己还能养活自己。
她经常骄傲地说:“我身体好,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很高兴!”
她甚至还在挖院子里的蒲公英,晒干了让别人捎到镇上去卖了,向我们炫耀她也是能赚了钱的。
她嫌我们把坏了的馒头扔到垃圾箱里,每次回家都嘱咐我们不要扔粮食,坏了的拿回去给她喂鸡鸭,可以供给我们吃。
她把鸭蛋留着,腌制起来,留着我们回家时,带回来吃。
她说:“我年纪大了,吃不动了!”一斤软软的点心,她能不舍得吃放的硬了,还死活不让扔,用她那全镶的不甚结实的牙齿咬下块来吃给我们看,证明点心还没坏。
她一直在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但到了冬天,破房子抵不住寒意的,所以姐姐们把她接到家里。
但大部分时间,她是满足而快乐的。只是偶尔老小孩的脾气上来了,变得敏感而小性,跟别人发完牢骚也就好了。
但生活总是不时打击她一下。不久前,三姐因病去世。开始刚生病时打算瞒着她,但真的是母女连心罢,一段时间没见三姐,她就觉得不对,一个劲的问。
等三姐去世了,她说我坚强我没事,但转眼她就红了眼眶。
她眼睛已经白内障好几年,医生说她的年龄内障没长满就不要动手术,所以一直没割,怎么能禁得住悲伤哭泣。
那段时间,几个姐姐轮流回去陪她。她总是说没事没事,你们不用挂念我,我还有你们呢!话是这么说,但她却又瘦了很多,腰也有些佝偻了。
她精力开始不如以前,说话也消极了很多。
在她85大寿时,看着满堂大大小小,她一边喟叹着自己的满足,一边在她的眼里还是闪现着落寞。
村里她同龄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位了,与她思想共鸣的人估计也越来越少。
后来,她也想开了:“你四姐说让我加油,好好的活着,有我在,你们就是有娘的孩子!”她一半跟我们说,一半在给自己加劲。
啊!老娘,您终于想明白了么?即使您什么都不做,在女儿心中您都是有用的啊!
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嫁了人那里——便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了。
只有您和父亲,才能给我们一个家。
现在,父亲已去,这个家就只有您撑着了!
加油啊,老娘!!努力地、健康地您就是我们永远的家!
女儿们还需要您给我们撑好久好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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