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九晚六》一

清晨，天蒙蒙亮，昨夜所有的梦虽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在此时断了，繁城中破败的城中村早已响起了三轮车隆隆的疾驰声，偶尔也从稍远处的马路上传来几声车笛的鸣叫，城中村的左侧是林立有致、有着明净玻璃墙面的写字楼，在写字楼集中区的另一边是高档的住宅小区，写字楼的南北面皆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早上九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这样的工作时间已经产生了一个新时代的名词－朝九晚六，这是昭示着时代的进步，同时也是打工人的悲哀，因为这样的工作时间像是困住他们一座无形的围城，进去了便难以逃出，而他们又不能轻易逃出，毕竟这还是他们解决温饱，解决生存的谋生之城。

晓峰在天刚亮时就已经醒了，身体沉重的躺在床上，电风扇摇摆着头，送来一阵阵并不清凉的温风，狭小的单间里面夹杂着汗味儿和隐隐的酸腐味儿，不过他已习惯了。与往常一样，在闹钟未响前，晓峰并不起床，躺着发呆，胡思乱想，待闹钟响后起床，洗漱、吃早点、挤公交，在进入公司前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只是近来发觉自己几乎挤不出微笑了，究其原因应是自己的心失去了微笑的源动力，有的也不过是冷笑，晓峰索性见到同事时避开他们的眼睛，只问个早也不多说话。

来到位置上，用一个固定的俯身角度打开电脑，像是机械一样按部就班，而大脑却一片空白，这恐怕是因为每天的工作内容像是已经设定好的程序，只需照着程序走便算完成了工作内容。晓峰心里深知这样的工作状态不过是在混日子，特别是像他这样无车无房无对象的三无剩男，继续如此混下去，必将孤独终老。

早在几年前，为了改变这种慵懒的工作状态，晓峰把这个新时代名词‘朝九晚六’的工作时间改成了‘朝六晚九。’六和九的位置换得虽轻松，而工作时间却增加了近五个小时，故而吃饭更加随意了，将近一年下来，未能看到收入有什么明显的增长。

某日下午，晓峰在洗手间照镜子，用酸胀的双眼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明白了同事最近为什么给自己新起了一个外号－老林，镜子中的自己哪像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呢？两鬓已有明显的两缕青丝，肤色像是未经抛光的米黄大理石，目光呆滞无神，脸颊略凹陷，他竟发现白发的增速超过了工资的增速，再这样坚持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城市的一百平房子，最终的结果是加速了自己提前入土的步伐，索性把六九的位置复原，重复着曾经的日子－朝九晚六。

回想起多年前这个试图改变的行动，晓峰此时竟抚着自己的两鬓，知道白发一旦生出就会一直相伴着，而且只增不减，从往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现在是上班时间，这样明显的走神会被监控拍到，不过没有关系，没到九点半，大部分同事不是在低头吃早点，就是在玩手机，听不到有疾速敲击键盘声，大清早的公司就已一片死气沉沉，这与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古语正相反而驰，九点半之后渐渐有了键盘的敲击声，亦有了人语声，人语声永远就那么几个固定的人，永不跑题的话题－娱乐、八卦、吃吃喝喝等，晓峰耳朵都听出茧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不语。

大多数沉默的时候，晓峰其实已经在阅着生涩的英文邮件，输入表达的意思不太准确的英文句子，但奇怪的是老外都能领会到其中的意思，他与老外用邮件或聊天软件交流还得常借翻译软件才能行得通。

不过这几天闲聊的话题竟然风向大转，与往日八卦不同，同事们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竟不约而同的聊起了恋爱的话题，恋爱的魅力是无穷的，自古至今就像是磁铁般富有吸引力，引得大家争相发表高见，特别是已经结婚了的几个同事更是滔滔不绝，一时间早晨的公司热闹非凡，喧闹若市，就连一向沉默不语的晓峰都不禁陷入了其中，不过他的恋爱经历就像是雨天的影子，若隐若现，道不清说不明。

晓峰有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在高中，那时的恋情是羞涩的，纯洁无暇的，平时两人虽话语不多，却心事了然，随着时间的远去，初恋的滋味就像深埋在心里的美酒，时时可回味，甘醇甜美。而现在晓峰心里深藏的美酒被另一个人影搅乱了，这个人如其名，像是雨天远在视线之外又在之内的朦胧影子，若现若隐，若即若离。

整整一周都在这样的话题中度过，周五还未到下班时间，天降暴雨，晓峰在回住处的路上被淋了个落汤鸡，这让他想起曾经与她一起淋过的一次雨，肖若雨，一个像雨天影子一样的女人，那时晓峰工作不久，也就是想改变慵懒工作状态的那一年，他在乒乓球馆练习发球时，邻桌有两个女孩儿正在打球，其中一个因为有事离开了，剩下一个女的靠在球桌上看了看晓峰发球，这个女的就是肖若雨，她看晓峰发球的动作知道其水平不低，所以主动邀请晓峰一起打球，就这样两人渐渐交往多了起来，一起吃饭打球次数随之增多，关系愈来愈深，慢慢生出浓浓的感情来。

几年前一个周六的晚上，两人打完球，正值暴雨倾盆，直到球馆关门，大雨仍不止，等了一个多小时，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球馆附近只有一家酒店，距离不过一分钟的路程，他两索性共一把遮阳伞奔到酒店，为了省钱只开了一间房。这是晓峰第一次与一个女人共处一室，有点不知所措，心里砰砰乱跳，特别是当他俩都换洗完毕后，晓峰能明显感到肖若雨的气息，鼻腔内充盈着她的体香，呼吸竟也不顺畅了。肖若雨的话越多，甜美的语声愈是荡漾在他脑海中，令他心神不宁，肖若雨靠近他一点，他就避开一点，直到避无可避时，晓峰一把拥住了她，欲把嘴唇凑过去贴上她的唇，在他本想任由体内的欲望主导自己，却突然呆住了，他记起了小时候，看到过表姐因未未婚先孕被舅舅当着众人打骂，表姐那绝望的眼神令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从未见过如此空洞且呆滞的眼神，后来表姐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时候他以为未婚先孕的女人都会得精神病，他觉着这样的女人非常可怜，所以从小就严于律己，他要让自己做一个有担当的人。

即使在思想开放的今天，他在面对如花似玉的肖若雨心时，心里仍然不忘当年表姐精神失常的的情景，这份记忆却让他忘记了有避孕套的存在，这份记忆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并松开了抱着的肖若雨，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晓峰抓起自己的背包冲出了酒店，奔在了瓢泼大雨的街上。

那一夜的老天不知是极度悲伤，还是极其狂怒，竟然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明，街上已积水成灾，人们出行不便，晓峰心里此时有点后悔昨晚的举动，把肖若雨一个人留在酒店，她现在应该离开酒店了，自从这一次后，二人一起打球吃饭的次数渐少，时间一久冲淡了两人浓郁的感情，漠然的生疏使得晓峰在一段时间内悲伤忧郁，他写下这么几句话，至今读来亦觉在理。

我的世界太小

盛不下你的满园春色

也许忘掉你的容颜

就可免于兴味索然

因此还是说再见吧

你去拾归宿的梦

我仍在他乡流浪

即便多年后路过此城

我不记得曾走过的街道

兴许你并未离开

但你我已是陌路

相遇擦肩却不识

谋面相视而不知

今夜竟也下起了漂泊大雨，雨势与那夜极其相似，不知肖若雨此时在哪里？但愿她没有被大雨淋到，所有的灾祸都能绕开他，晓峰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心里这样默默的祈祷着。

肖若雨此时还在这座城市，上周末晓峰在乒乓球馆见过她与一男的打球，听袁青飞说这个男的是肖若雨现在的男友，长得帅，在这个城市有几套三居室的房子，开着一辆价值不菲的车，其家境不错，晓峰深感自愧不如，一个男人若没有这样的条件便没有资格与肖若雨在一起，当晓峰说出这样的想法时，遭到了袁青飞的反驳，难道无车无房的男人就该孤独终老？晓峰只是笑而不语，但他心里清楚，这个时代，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就好比不合格的残次品，进入不了市场流通，即使入了市也没有一点竞争力。

周六上午，晓峰一觉睡到了近十一点，看看时间索性继续睡到下午自然醒，早中饭一顿解决，醒着好像没什么可干的，睡着还能省点早餐钱，打发时间对晓峰来说已是个难题，除了颓废的沉睡，已经找不出令他心安理得的颓废了。

吃过饭，在去乒乓球馆的路上，一路的繁华与他无关，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飞驰的香车，有三五成群的人谈笑风生，还有牵手的情侣低首私语，只有晓峰孤身一人行走在这繁华之地，时而有路人投来目光看晓峰，他感到这些路人像是带着异样的眼光看自己，或许他们心里还暗自嘲笑，这条路上竟然还有这样孤身的一人，像流浪狗一样可怜而孤独，晓峰为了减少一个人的尴尬，拿出手机翻看朋友圈或是看网页新闻，翻来看去，没有一条是自己喜欢的消息，又把手机放回裤兜里，但是这条街不短，路人不绝，这种孤独感使得晓峰有点后悔约球友打球了，真应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与世隔绝，阿峰把手机连续拿放翻看了几次后，幸运的是终于到达了球馆。

来到球馆，球友还未达，玩的人也不多，便可开始随意练习发球，而后陆陆续续有人进入球馆，期间晓峰注意到有一男一女牵着手笑语盈盈的走了进来，恰是肖若雨和她的男友，肖若雨好像注意到了晓峰，拉着男友的手径直走了过来。

“嗨，晓峰，练球呢？”肖若雨说道。

“你好。”晓峰回道并想她男友招手示意。

“你好。”肖若雨男友也回道。

“你的球技这么菜，以后要多向他讨教，他在这个区的比赛可拿过冠军。”肖若雨对其男友说道。

“好好。”肖若雨的男友这时向肖峰投去一丝敬意的眼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女友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男人有过一段恋情，而晓峰避开了他的眼光，从盆子里抓了两个球在手上。

“那你继续玩着，我俩球技太菜了，就不坏你的兴致了。”肖若雨说着便示意男友去另一张稍远处的球桌。

“要玩得开心。”

晓峰说完目送肖若雨去到另一张球桌，他男友左手插在裤兜，右手拿着两把球拍，背影显得他身形高大，但是两条腿像是抬不起来，脚掌在地上摩擦出嚓嚓的响声，他觉得这男的太能装酷，肖若雨却突然折回几步向晓峰平静的说道：“年底我要结婚了，希望你到时候能来参加。”晓峰听此竟一下子呆滞了，只说：“好。”肖若雨便转身去了另一张球桌，而他的心里似有火在烧，灼热难耐，内心的慌乱竟引得身体不自禁的微微发抖，打开自带的大瓶矿泉水狂灌几口，稍有缓解内心的慌乱后又继续发球来转移注意力，只是没有一个球发成功，不是下网就是跳一下越出了球桌。

“林大教练这是怎么了？这么拿手的发球竟然一个都没有成功，谁惹你生气了？”这时球友到了调侃道。

“当然是你，我要报上次败于你手之仇。”晓峰立刻转移话题，避开球友的目光，生怕球友看出自己的心事。

“得了吧，你不放水，想赢我还不是易如反掌。”

“话不多说，开练吧。”

球馆顿时便响起了颇具节奏感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这个下午晓峰像是有点发狂，与球友的比赛每分必争，有进攻机会的球板板暴力，打得球友连声叹气，整个下午没赢下一局，但是球友并不知道，此时林晓峰的内心痛苦异常，他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即将成为别人的老婆，这种错失的痛苦，只有发泄到乒乓球上才稍有缓解，但也无可奈何。

傍晚时分，晓峰与球友玩得差不多了，离开球馆时约好明天再战，出了球馆才知天空下起了雨，雨势不小，晓峰撑着伞刚离开球馆不紧不慢的走着，雨中也有人撑着伞徐行这，其中有一男一女共着一把伞奔向球馆附近的酒店，心里突然一震，这个女人的背影不正是肖若雨么？他俩很明显是朝着酒店方向去的，晓峰不愿再想下去了，由疾走变为狂奔，也不顾雨伞被吹翻了，心绪一如两年前的那一夜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