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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为迦太基运水渠(全长132公里)废墟的版画,因下面这组诗中最打动我的是这首“艾德蒙·毕晓普于1867年破解的一块泥板的断片”。]
密谋者
LOS CONJURADOS
(1985)
黄昏
将会到来与曾经有过的黄昏
是唯一的一个,不可思议。
它们是明净的水晶,唯一而痛苦,
不为时间与它的遗忘所及。
它们是藏身于一片秘密天空的
那个永恒的黄昏的镜子。
在那片天空中是鱼,是极光,
是天平,是剑和蓄水池。
一个与每一个原型。普洛提努[1]
在其九章之书中如此教导我们;
颇有可能我们的短短一生
是神圣者的一道倏忽的反影。
原初的黄昏围绕这间屋子。
昨天的,今天的,尚未过去的。
[1] Plotino(约204/5-270),罗马时代的希腊哲学家,著有6部《九章集》(Enéadas)。
挽歌
此刻它属于你,阿勃拉莫维茨[1],独一无二的死亡的滋味,无人可以拒绝,这滋味也将被交付给我,在这间屋子或是从海的对面,你的罗讷河的岸滨,它宿命地流淌仿佛就是那另一条远为古老的罗讷河,时间。属于你的也将是那份确凿,即时间必定遗忘它的往昔并且无物不可弥合,或是那相反的确凿,即日子什么也无法抹去,没有一个行为,或一个梦,不投下一道无限的阴影。日内瓦相信你是一个法律界人士,一个断案与诉讼之人,但在每一个词,每一次静默里,你都是一个诗人。也许在这一刻你正翻阅着那些种类繁多的书籍,你不曾写下它们但你曾经构思而后又放弃了它们,它们成为你在我们心目中的辩护,并且以某种方式真的存在。在第一次大战期间,正当人类互相残杀之时,我们梦着那两个名叫拉佛格[2]和波德莱尔[3]的梦。我们发现了所有年轻人都在发现的事物:无知的爱,反讽,成为拉斯科尔尼柯夫[4]或哈姆莱特王子的渴望,言词与落日。以色列的世代尽在于你,当你微笑着对我说:Je suis tres fatigué. J'aiquatre mille ans[5]。这发生在尘世;猜测你在天上的年岁是徒劳的。
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某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见我说话。
布宜诺斯艾利斯,1984年1月14日
[1] Maurice Abramowicz(1901-1981),犹太裔波兰作家,律师,诗人,1914与博尔赫斯相识于日内瓦卡尔文学院(Collège Calvin)。
[2] Jules Laforgue(1860-1887),乌拉圭裔法国诗人。
[3]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散文家,艺术批评家,翻译家。
[4] Raskolnikov,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Fiódor Dostoyevski,1821-1881)《罪与罚》(Crimen y Castigo)的主人公。
[5] 法语:“我很累,我四千岁了。”
阿勃拉莫维茨
今夜,离圣皮埃尔[1]所在的山顶不远处,一曲激扬而欢乐的希腊音乐刚刚向我们揭示了死亡比生命更难以置信,因此,当躯体成为混沌之时灵魂依旧长存。这就是说玛丽亚·儿玉,伊莎贝尔·莫奈[2]和我并非三个人,如同我们虚幻地相信的那样。我们是四个人,因为你也和我们同在,毛里斯。我们已用红酒祝你健康。无需你的声音,无需触摸你的手或是你的记忆。你就在那里,沉默不语并无疑在微笑着,觉察到我们居然惊愕和感叹这样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就是无人能够死去。你就在那里,在我们身边,和你一起的是与你的祖先一同长眠的众人,如你的圣经的篇章所言。和你一起的是啜饮尤利西斯面前的泥坑的众多阴魂[3],也是尤利西斯,也是所有曾经存在或被曾经存在者想象过的人。所有人都在那里,也有我的父辈,也有赫拉克利特和约里克[4]。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或一个孩子如何能够死去,既然他们曾经是多少个春天与多少片树叶,多少本书籍与多少只飞鸟与多少个早晨与夜晚。
今夜我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哭泣,可以感觉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因为我知道世上没有一件事物会有一死,会不投下自己的阴影。今夜你已无言地告诉了我,阿勃拉莫维茨,我们应当像走进一个节日的人那样走进死亡。
[1] Saint Pierre,巴黎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的大教堂。
[2] Isabelle Monet,阿勃拉莫维茨的遗霜。
[3] 《奥德赛》中俄底修斯(尤利西斯)按女巫神喀耳刻(Circe)的指引前往冥府,在地上挖一个坑,倒入奶、蜜、酒、水和大麦,并加入献祭的公羊母羊的血,引来亡魂与他对话。
[4] Yorick,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死去的弄臣,其头骨被起于地下而引出哈姆雷特的一段独白。
艾德蒙·毕晓普[1]于1867年破解的一块泥板的断片
……到了没有影子的时辰。主神麦尔卡特[2]从正午的顶点统治迦太基的海洋。汉尼拔[3]是麦尔卡特的剑。
在阿普里亚[4]覆灭的罗马人的三法内加[5]金指环,六千多枚,已经抵达了港口。
等到秋天呈现在每串葡萄之中,我定已吟出了最后的诗句。
愿巴尔[6],重重天宇的神被颂扬,愿塔尼斯[7],巴尔之面被颂扬,是祂们赐予迦太基胜利,也令我传承了博大的布匿语言[8],它必将成为一统天下的语言,它的文字护佑众生。
我不曾像我的儿子们一样战死沙场,他们是征战的将领,我也不会埋葬他们,却曾在无数个长夜里苦心构思那两场战争与凯旋的颂歌。
海洋是我们的。罗马人对海洋知道些什么?
罗马的大理石在颤抖;它们已听见战象的咆哮。
在被弃的协议与欺诈的言辞之后,我们唯有刀剑可恃。
此刻剑是你的,罗马人;是你让它当胸落下。
我歌唱过我们的母亲,提尔的紫红[9]。我歌唱过发明字母与穿越大海的人们的功绩。
我歌唱过那明丽的女王的柴堆[10]。我歌唱过桨橹和桅杆和严酷的风暴……
伯尔尼,1984年
[1] Edmund Bishop(1846-1917),英国天主教礼仪历史学家。
[2] Melkart,古代腓尼基神城市提尔(Tiro,位于今黎巴嫩)的守护神。
[3] Aníbal(公元前247-约公元前183),迦太基军事统帅,被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
[4] Apulia,意大利南部地区。公元前216年8月2日汉尼拔在此指挥迦太基军队大败兵力战绝对优势的罗马军队。
[5] Fanega,容量单位,在不同地区合22.5或55.5升。
[6] Baal,迦太基的生育之神。
[7] Tanith,迦太基的月亮女神,有“巴尔之面”之称。
[8] Lengua púnica,古代北非(包括迦太基)人所说的腓尼基语言。
[9] Púrpura de Tiro,最早由腓尼基人使用的天然紫色染料,由一种海螺的分泌物制成。
[10]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逃至迦太基,与迦太基的建立者和第一位女王达哀多相爱,后埃涅阿斯前往意大利,达哀多在一个柴堆上焚毁埃涅阿斯的所有遗留物,并最终蹈火而死。
一座公园的挽歌
迷宫已消逝。消逝不见的是
所有那些排列整齐的桉树,
夏天的遮阳蓬和无休无止的
镜子的守夜,不断重复着
每一张人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每一种短暂。一动不动的
时钟,错杂缠绕的忍冬,
藤架凉亭,徒有其表的雕像,
黄昏的另一侧,啁啾之声,
瞭望塔楼和喷泉的闲暇
都是往昔的事物。往昔的?
倘若既不曾有始也不会有终,
倘若守护我们的是一种
白天与黑夜的无限的总和,
我们早已是我们将来的往昔。
我们是时间,不可分割的河,
我们是乌斯马尔[1],迦太基,
罗马污秽的断垣以及那座
被这几行诗纪念的消逝的公园。
[1] Uxmal,玛雅古城。
总和
对着一堵墙上的生石灰
我们不妨把它想象为无限
曾有一个人坐在它前面
预备用严谨的笔触描画
整个世界于白墙之上:
门,天平,鞑靼人,风信子,
天使,图书馆,迷宫,
锚,乌斯马尔,无限,零。
形体在墙上层出不穷。命运
从不吝惜奇怪的遗赠,
允许他完成他的冥顽之行。
恰恰就在死去的一刹那
他发现那千丝万缕的
一团乱麻就是自己的脸相。
那个谁做梦
时间梦见过的会是什么,直到此刻,也就是,像所有的此刻一样,那个极点?它梦见过刀剑,它更好的归宿是诗篇。梦见并打造过可以假扮智慧的句子。梦见过信仰,梦见过残酷的十字军东征。梦见过发现了对话与怀疑的希腊人。梦见过迦太基被火与盐毁灭。梦见过文字,那笨拙而又严格的符号。梦见过我们曾经拥有或是我们此刻梦见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梦见过乌尔[1]的第一个早晨。梦见过罗盘的神秘之爱。梦见过挪威人的船头和葡萄牙人的船头。梦见过人类中最怪异者,在一个黄昏死在一个十字架上的人的伦理和隐喻。梦见过苏格拉底舌上毒堇的滋味。梦见过那奇特的两兄弟,回声与镜子。梦见过书,那面永远向我们揭示另一张脸的镜子。梦见过弗朗西斯科·洛佩兹·梅里诺[2]和他的影像最后一次互相看见的镜子。梦见过空间。梦见过可以脱离空间的音乐。梦见过文字的艺术,甚至比音乐更不可思议,因为它包含了音乐。梦见过第四维和居住于其中的异兽。梦见过沙子的数量。梦见过远远无法计数的超限数[3]。梦见过第一个在雷霆中听见托尔[4]之名的人。梦见过雅努[5]的两张相反的脸,彼此永远看不见。梦见过月亮和曾在月亮上行走的两个人。梦见过井和钟摆。梦见过华尔特·惠特曼,他决定成为所有人,如同斯宾诺莎的神性一样。梦见过无法知晓自己被众人梦见的茉莉花。梦见过一代代的蚂蚁和一代代的国王。梦见过世上所有的蜘蛛织成的巨网。梦见过犁与锤,癌与玫瑰,失眠的钟鸣与象棋。梦见过被论文作者称为混乱的,而事实上是有序的列举法,因为万物都由秘密的纽带连为一体。梦见过我祖母弗兰西斯·哈斯拉姆在胡宁的要塞,在离荒漠的长矛不远处,读着她的圣经和她的狄更斯。梦见过鞑靼人总在战斗中歌唱。梦见过北斎[6]的手,描画着一条旋即化为一道波浪的线。梦见过约里克,永远活在虚幻的哈姆莱特的只言片语中。梦见过原型。梦见过在那几个夏天里,或在那几个夏天之前的一片天空里,唯有一朵玫瑰。梦见过你的亡者的面容,如今全是褪色的照片。梦见过乌斯马尔的第一个早晨。梦见过阴影的动态。梦见过底比斯的一百扇门[7]。梦见过迷宫的通道。梦见过罗马的秘密的名字,它真正的堡垒。梦见过镜子的生命。梦见过沉静的文书将会描出的记号。梦见过一只内藏有别的球的象牙球。梦见过万花筒,愉悦病人与孩子的消遣。梦见过沙漠。梦见过潜伏的黎明。梦见过恒河和泰晤士河,都是水的名字。梦见过尤利西斯或许不会理解的地图。梦见过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梦见过令亚历山大止步的天国的城墙。梦见过海与泪水。梦见过水晶。梦见过那个谁在梦见它。
[1] Ur,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一城邦,位于今伊拉克境内。
[2] Francisco López Merino(1904-1928),阿根廷诗人,23岁时自杀。
[3] Número transfinito,由德国数字家康托(Georg Ferdinand Cantor,1845-1918)设想的一种比一切有限的数字更大,但未必是绝对无限的数字。
[4] Thor,北欧神话中的雷神。
[5] Jano(lanus),罗马神话中的开端与过渡之神,有两张或四张脸。
[6] Hokusai,葛飾北斎(1760-1849),日本浮世绘画家。
[7] 《伊利亚特》:“百门的底比斯”。
那个谁将要做梦
不可破解的未来将会梦见什么?会梦见阿隆索·吉哈诺不离开他的村子和书籍就可以成为堂吉诃德。会梦见尤利西斯的一个前夜可以比讲叙他的功绩的诗篇更不可思议。会梦见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不会知道尤利西斯的名字。会梦见比今天的无眠更精确的梦。会梦见我们可以完成奇迹却不将它完成,因为想象它们才更真实。会梦见严酷到仅仅一只飞鸟的鸣啭就足以将你杀死的世界。会梦见遗忘与记忆可能是自愿的行动,不是机遇的进袭或遗赠。会梦见我们将用全身来看,如弥尔顿所企望的那样,从那两个敏感的球体,眼球的阴影之中。会梦见一个没有机器也没有那另一种可悲的机器,肉体的世界。生命不是一场梦但可以成为一场梦,诺瓦里斯[1]写道。
[1] Novalis,德国诗人,哲学家哈登伯格(Georg Philipp Friedrich Hardenberg,1772-1801)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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