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地图册》之五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地图册》之五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作者: FrankCDB | 来源:发表于2019-08-20 15:31 被阅读0次

转载2019年4月7日公众号CopyMachine

[ 题图为西班牙哈恩省(Jaén)小镇塞古拉德拉谢拉(Segura de la Sierra)的曼里克像。

《交汇点》中提及的曼里克的伟大比喻是:“我们的生命是河流 / 终将汇入大海,/ 即死亡(Nuestras vidas son los ríos / que vana dar en la mar, /que es el morir)”,出自《悼亡父词》(Coplas Por La Muerte De Su Padre, 1476年)。曼里克仅仅是将一句古老的话再说了一遍,但此时此刻恰好表达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地图册

ATLAS

(1984)


喷泉

在这么多事物中,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为我们留下了这些坚实的诗句:

我,身为山民,知道石头的友谊

对于灵魂是何等可贵[1]。

我不知道卢贡内斯能在什么程度上自称为山民,但那种地理学性质的疑问没有这个名衔的美学效应来得重要。

诗人宣示了人与石头的友谊;我更愿引述另一种更为本质也更为神秘的友谊,人与水的友谊。更为本质,因为造就我们的不是肉与骨,而是时间,是短暂,其直接的隐喻就是水。赫拉克利特早已说过这话。

在所有的城市里都有喷泉,但那些喷泉对应的理由各各不同。在阿拉伯诸国它们源自一种对沙漠的古老怀念,它们的诗人,众所周知,总是歌唱一个水池或一个绿洲。在意大利它们满足的显然是那种为意大利心灵所特有的美的需要。在瑞士据说城市都希望永远存在于阿尔卑斯山脉之间,众多的公共喷泉旨在重现山中的瀑布。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它们比在日内瓦或巴塞尔[2]更具装饰性也更多见。


[1]卢贡内斯《致安第斯》(A los Andes)。

[2] Basilea,瑞士西北部城市。

匕首的米隆加

在佩瓦霍[1]几只慷慨的手

把它递给了我;

最好这不是预示

罗萨斯时代的回返。

没有横档的刀柄

由木头和皮革制成;

下面那片铁暗暗地

做着它的老虎梦。

它想必梦到一只手

把它从遗忘里救出;

随后会是手的主人

决意要做的事情。

这把佩瓦霍的匕首

欠下的死亡不止一回;

铸造者将它铸造

只为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望着它,预想到

有一个未来属于匕首

或刀剑(全都一样)

以及其他致命的形式。

它们数量如此之多

让整个世界濒临死亡。

如此之多连死亡

都不知道如何挑选。

睡吧,在你安静的梦里

在安静的事物之间,

不要性急,匕首。

罗萨斯的时代已经回返。


[1] Pehuajó,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

1983年

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埃伊戴·朗热[1]和我在交谈。桌子布好了,我们面前留有几片面包,也许还有两只杯子;可以顺理成章地设想我们在一起用过了餐。我们讨论的,我相信,是一部金·维多尔[2]的电影。杯子里可能留着一点酒。我意识到,带着一点厌倦,我在重复说过的话,而她也知道并仍用机械的方式回答着我。突然间我回想起埃伊戴·朗热很久前就已经去世了。那是一个幻影并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觉得恐惧;我觉得向她揭示她是一个幻影,一个美丽的幻影是不可能的,或许也是不礼貌的。

在我醒来之前这个梦岔到别的梦里去了。


[1] Haydée Lange(1902-1976),阿根廷作家,名媛,一度是博尔赫斯的女友。

[2] King Wallis Vidor(1894-1982),美国电影导演,制片人,剧作家。

在QUARTIER LATIN[1]一家酒店口授的笔记

王尔德写道人在其一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曾经是的全部和他将会是的全部。这一种情形下,那个处于兴盛年代和文学愉悦中的王尔德早已是那个监狱中的王尔德,也是牛津的他,雅典的他以及将在1900年,以一种近乎匿名的方式,在拉丁区的阿尔萨斯酒店[2]死去的他。那家酒店现在是洛泰尔酒店,在那里没有人能找到两个一样的房间。不妨说它是一位细木工匠的作品,而不是由建筑师设计或由砖瓦工建造的。王尔德讨厌现实主义;前来这个圣殿的朝拜者们都赞同它已被再造过了,仿佛是出自奥斯卡·王尔德想象的一件遗作。

我总想要领略花园的另一边,在最后的年月里王尔德对纪德说。无人不知他了解恶名与监禁,但某种年轻而神圣的气质还在这个抗拒那些不幸的人身上,而某一首著名的谣曲,以悲伤为目的,并非他的作品中最值得欣赏的。我也同样评价《道连·格雷的肖像》,史蒂文森那篇更为有名的小说的虚浮而华丽的重版。

奥斯卡·王尔德写下的书籍留给我们的最终滋味是什么?

快乐的神秘滋味。我们想到那另一个庆典,香槟。我们怀着愉悦也怀着感激回忆起“The Harlot's House[3]”,“The Sphinx[4]”,美学对话,散文,童话,箴言警句,碑铭式的书目笔记和那些没完没了的喜剧,向我们呈现机智百出的蠢笨之人。

王尔德的风格是他那个时代,Yellow Nineties[5]的某个文学流派的装饰风格,追求视觉性与音乐性。他实践这一风格并非不带有一丝微笑,如同他曾经实践过任何其他风格一样。

一种技术性的王尔德评论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想到他就是想到一个亲密的朋友,我们从未见过他但却熟悉他的声音,每天都在怀念他。


[1]法语:“拉丁区”,法国巴黎一地区名。

[2] Hôtel d'Alsace,巴黎著名4星级酒店,后更名为洛泰尔(L'Hôtel)。

[3]英语:“妓女之家”。

[4]英语:“司芬克斯”。

[5]英语:“黄色的九十年代”,其名源自1894-1897年间出版于伦敦的文学季刊《黄皮书》(The Yellow Book)。

ARS MAGNA[1]

我在雷蒙多·卢里奥街的一个街角,在马约卡。

爱默生说语言是石化的诗歌[2];要理解他的主张,我们只须记得一切抽象的词语都是,实际上,隐喻,包括隐喻这个词,它在希腊语中就是转移。十三世纪宣扬崇拜圣经,就是说,崇拜圣灵所认可与选择的词语的集合,而无法用那种方式思考。一个天才之人,雷蒙多·卢里奥,他曾将某些谓词赠给上帝(至善,至大,永恒,万能,智慧,意志,德行与荣光),设想了一种思想机器,由木制的同心圆构成,上面写满了神圣谓词的符号,由研究者转动,可以按神学的规则制造数量不确定,几乎是无限的概念。对灵魂的才能和世上万物的品质他也如法炮制。可以想见,这台组合的机器什么用都没有。数个世纪后乔纳森·斯威夫特在《格列佛的第三次旅行》中嘲弄了它;莱布尼茨对它进行过思考,不过理所当然地放弃了重新打造它的念头。

弗朗西斯·培根预言的科学实验今天为我们带来了控制学,让人类得以踏足月球,而它的计算机则是,如果允许这么说的话,卢里奥野心勃勃的圆盘迟来的姐妹。

毛特纳[3]声称一本韵文词典也是一台思想机器。


[1]拉丁语:《大艺术》。西班牙作家,哲学家,逻辑学家雷蒙多·卢利奥(约1232-约1315)的著作。

[2]爱默生《诗人》(The Poet)。

[3] Fritz Mauthner(1849-1923),捷克哲学家,记者。

交汇点

两条河——一条,闻名遐迩,罗讷河;另一条,几无人知,阿尔维河[1]——在此汇聚水流。神话不是一种辞典里的虚饰;它是一种属于灵魂的永恒习惯。两条交汇的河乃是,以某种方式,两个互相混淆的古老神祇。拉瓦尔丹[2]在写下他的颂歌时想必也是如此感觉,然而修辞却插入所感与所见之间,而把那些混沌的大河变成了珍珠母与珍珠。此外,水的一切都是诗意的,从未停止将我们打动。陆地之间的海是fjord[3]或firth[4],无限回声的名字;在海中消失的河流唤起的是曼里克[5]的伟大比喻。

这道边界上埋葬了我的外祖母莱奥诺尔·苏亚雷斯·德·阿塞维多[7]的遗骨。在那场至今仍在乌拉圭被称为大战的小型战争[7]期间生于梅塞德斯[8],死于日内瓦,约1917年前后。她毕生铭记着她父亲在胡宁高原上的一份骑战功勋,以及那份早已消磨殆尽而成为纯粹口头的仇恨,对象是“普拉塔河上的三大暴君:罗萨斯[9],阿蒂加斯[10]和索拉诺·洛佩斯[11]”。她去世时极其虚弱;我们全都围在她的床边,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让我死得安静点吧,继而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出自她口的脏话。


[1] Arve,罗讷河的支流,流经法国与瑞士。

[2] Manuel José de Lavardén(1754-1809),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律师,教师,剧作家,记者。

[3]英语:“峡湾”

[4]英语:“狭海湾”

[5] Jorge Manrique(约1440-1479),西班牙诗人。

[6] Leonor Suárez de Acevedo(1837-1918)。

[7] La Guerra Grande,从1830年代末至1850年代初的十几年间乌拉圭红党(Partido Colorado)与白党(Partido Blanco)的一系列武装冲突。

[8] Mercedes,乌拉圭索里亚诺区(Soriano)首府。

[9] Juan Manuel de Rosas(1793-1877),阿根廷独裁者。1829-1835年任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总督,1835-1852年任阿根廷联邦总统。

[10] José Gervasio Artigas(1764-1850),军人,革命领袖,乌拉圭民族英雄。

[11] Francisco Solano López Carrillo(1827-1870),巴拉圭总统(1862-1870)。

马德里,1982年7月

空间可以按巴拉[1],按码或按千米来划分;生命的时间无法契合类似的尺度。我刚受了一级烫伤;医生说我应该在马德里这间没有个性的酒店客房里住上十到十二天。我知道那个数字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每一天都由瞬间组成,它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每一个瞬间都必定拥有它特有的滋味,是忧郁,是快乐,是欣喜,是厌倦或是激情。在他的《预言书》[2]的某一首诗里,威廉·布莱克声称每一分钟都包含着六十几个黄金宫殿与六十几道铁门;这段引述无疑像原文一样冒险和谬误。同样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将奥德赛中无数个漫长的航行日归结为都柏林的一天,故意地平凡琐碎。

我的脚略微远离了我一点,向我传递仿佛是疼痛又不是疼痛的信号。我已经感觉到了我必将对此刻心生怀念的那个将来时刻的怀念之情。在记忆里这段可疑的羁留时光将会是仅仅一个意象。我知道当我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将渴望那份回忆。也许今夜会是可怕的。


[1] Vara,长度单位,合0.8359米。

[2]Libros Proféticos,布莱克于1789-1820年间写作并自刻版画插图的十余部互有关联的诗体著作。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入口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地图册》之五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lyps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