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无畏 唯有敢于直面死亡,无畏死亡才是对生命最高的敬仰。 ------- 题记
林秋堂站在自家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雾绕过头顶迅速随风散去,这是一个几近颓废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犹如自家门前胡乱堆起的草堆,此刻也迎着风肆意狂虐,父亲的那件军大衣在身上瑟瑟发抖,单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一边是工作,一边是生命垂危的父亲。选择成了林秋堂生命中最难的浩劫,人生的天枰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是自己心里难以抹去的罪孽。
那是父亲,给予自己生命的父亲,抚养自己三十五年的父亲,为了自己敢于抛下脸面低声下气去求别人的父亲。死亡的气息如同恶魔的影子肆意蔓延,刚刚翻修的房子,家具还没有添置齐全,父亲肺癌晚期的诊断书让这个家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三个月前,父亲总和村里的老人们围在一起杀上几盘棋。自家的骡子和马被父亲喂的肥壮健硕,都这个年代了,哪里还需要养牲口,农业耕种也被机器完全代替,骡马代替苦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执拗的父亲坚持要养,父亲总说骡马也有感情,不能把它们只当牲口。父亲在这时候“败下阵来”让秋堂始料不及,尽管冬天偶有风雪,山上也早已荒草戚戚,父亲坚持放养,“动物和人一样,哪个人愿意天天被关在家里,总要走出去的,心宽体才胖,”说完父亲傻傻笑着。
“老婆子,把中午饭做好,出去看看我的那两个宝贝,晌午我就回来了,”
“啥时候出去看不行,非要今天,谁还稀罕把它们牵家去,浪费口粮,”
“你不懂,嘿嘿!你个女人懂个啥?” “我说你咋这么倔,没看见外面飘雪渣子了吗?山上路滑,我说你就别去了,”
“嘿嘿!我个老马还能失蹄?笑死个人嘞,雪渣子怕个啥?闭上眼睛我都能猜到阴山上有几道弯儿,我的宝贝们不冷?”
母亲知道父亲人老实,脾气倔的很,只好随父亲去了。
“林会计,王总说了赶月底把职工的工资发下去,马上过年了,再不发,这帮大老粗还不把财务室的门槛给踩断了,”出纳员英美吼着嗓子道,“发个x,我们财务室是造币厂不成?公司现在剩几个子儿她王总还不知道,全厂两千多职工那得多少钱,”林秋堂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年底忙的都脚打后脑勺了,加班、连续一个月不休息,好多人都已经怨声载道。
2008年大学毕业,父亲托人给秋堂在城里找了份工作,电子信息科技专业跟企业的招聘职位根本搭不上边,父亲一袋土豆、二三十斤清油的往城里送,双手苦巴巴打下来的收成成了城里人眼中的稀罕物。好在办事情的人也实诚,不到两个月就给林秋堂在企业的财务室谋了份差事。这是一家地方合资企业,从当地招工人送到外地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招聘门槛低自然有不少人慕名前来,一番培训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岗。原来是外地的化工厂收购了地方的老工厂,资源整合一个新型的企业在地方生根发芽。2008年以及之后几年这个企业在地方迅速崛起,让不少青年端上了铁饭碗,解决了当地就业难的大问题,政府部门大力号召有志青年去企业发展,创造人生价值,林秋堂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接收了喜讯,紧赶慢赶也终于让儿子进了这家企业,还在财务部门谋得差事,了不得嘞。
“秋堂,尕娃争气哈,”王大爷蹲在村头的马槽边,烟斗呼呼冒着烟,一口黄牙参差不齐,冲着秋堂笑着,
“是啊!可不就是,人家是大学生嘞!不对,应该叫林会计才对,”肥婆双手捂在袖筒里扯着大嗓门嚷嚷开来,
“这个尕娃总算熬出头了,正云这回扬眉吐气了,”人们口中的正云就是秋堂的父亲,呵呵呵、哈哈、围着马槽扯闲话的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礼貌的问候完村口的人,林秋堂快步走开,村里人如此热心倒不是他自己有多优秀,是他复读三次才考上大学的“事迹”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闲话,论富有他们家比不上王大爷的二儿子富,人家最早开上了轿车,尽管是一辆二手市场淘回来的破桑塔纳,走起来还发出铁皮摩擦地面那种刺耳的嘎嘎声,说穷吧,比光棍李三冒强,骗吃骗喝脸皮比城墙厚,至少自家父母也靠劳动自给自足,兄妹俩逢年过节也有新衣服穿,这样算来自己家也算中等家庭了。
父亲一如既往砍柴,把柴堆垒的老高,母亲忙里忙外把自认为好吃的菜一一端上桌,只有家能让秋堂放下一切,放下城里林会计的身份,放下尔虞我诈,放下微笑背后的虚伪,这些是林秋堂在企业的大风大浪中经历并体验过的,林秋堂没有想过改变,自始至终他都是农民的儿子,农村走出去的孩子,城市有城市的美景,乡村自有纯真和质朴,乡村的人难以融入城市,即便融入了也要做好破茧成蝶的挣扎,一切都没有错,包括这个世界,世界本不美好,正是这些现实和美好或不美好的事物,让世界变得更真,让人性更加菱角分明。
落地生根,结婚生子,林秋堂在这座城市挣扎过,颓废过,想要离开过,最终也没逃过命运的安排,和单位包装车间的员工于兰结了婚,过起了平平淡淡的生活,婚后很快有了孩子,如果没有意外,生活就会一直一直这样过下去。 一晃,曾经的少年已为人父,为人子,成了企业的一份子,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职工,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还在人群中苦苦挣扎向上。尽管企业已经濒临危机,一晃十年,三十五岁的七尺汉子不容有一丝懈怠,不到最后一步,能耗一天是一天,毕竟三十五岁的自己另寻出路已难上加难,祖祖辈辈都是忠厚老实的人,跳槽对于林秋堂来说,好比对婚姻的背叛和对父母的不忠。
就像忍受家暴的妹妹不敢轻易提出离婚一样,任何一件违背常理的举动都会遭来非议,让老家的父母陷入流言的漩涡中。
“秋堂,抓紧时间回来,你爸出事了,”电话那头母亲异常焦急,林秋堂顾不上请假,出了单位门打车飞奔回家,父亲已经被村里人抬回了家,飘着雪渣子的天气父亲执意上山看牲口,这不,滑到摔伤了腿。生气归生气,林秋堂顾不上埋怨,打电话叫来妹妹、妹夫,商量后将父亲送到省上的医院,初步诊断,父亲右腿小腿骨折,手术后打上石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院,一家人本以为很快就会出院,父亲很快会好起来,不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一百白天很快就会过去。
一场手术下来,麻药还没有散去,父亲在病床上打着鼾声。
“林正云家属来一下,”
秋堂寻声向外走去,主治医生坐在办公桌旁里,手里拿着父亲林正云骨折拍出的CT片子,
“你父亲出事前身体有过不舒服吗?”
“没有,”秋堂摇摇头, “平时抽烟吗?数量怎么样?” “偶尔,也不常抽,” “之前得其他疾病或住过院吗?
秋堂纳闷儿了,不是骨折吗?奇了怪了,这个医生怎么问这么多问题?脑子快速转动着,
“对了医生,我爸倒是没住过院,就是有二十多年的慢性支气管炎、长期哮喘,一直靠药物维持着,这么多年了最严重的时候在镇上的卫生院打过点滴,”
这个...,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我建议你们去拍个胸片,当然,为了能让诊断结果更加明确,做个核磁共振还是比较稳妥。”
推着父亲从核磁共振室出来,外面排队等号的队伍浩浩荡荡,楼道、走廊里人声鼎沸,林秋堂满心疑惑,妹妹不停追问为何会有这么多项检查。次日结果出来,林秋堂再次走进医生办公室,“您好医生!我是林正云家属,结果出来了您再看看,”办公室里还有病人家属和医生在讨论病情,林秋堂没做过多打扰,放下片子径直走了出来,父亲行动不便身边得时常有人照顾,妹妹还有孩子要照顾,省城到家三十几公里的路途也经不住长期折腾。住进医院一个星期之后,护士通知林秋堂前去医生办公室,父亲吃喝拉撒样样离不开林秋堂,母亲大字不识几个,来医院照顾父亲还不够添乱的,打饭、擦身、取药、缴费、,二十多层的电梯不把人绕晕才怪。拖着疲惫的身子林秋堂第三次踏进医生办公室,脚步有些沉重,心情莫名的低落。
“来了,坐吧,”医生打过招呼,直奔主题。
“今天咱们也不绕弯了,病人情况不容乐观,”
“骨折怎么还能这么严重?”
“别着急听我说,”医生打断林秋堂的话题,
“你父亲骨折的原因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至于病源,就是肺病引起的,已经是肺癌晚期了,目前治疗的话希望不大,而且骨折部位愈合是不可能了,”
......
医生沉默了片刻,“我们也知道,一般病情到这个时候治疗的意义不大,病人还是少受点罪吧,”
“当然,最后的决定权还在你们家属身上,”
......
“医生,我爸还能活多久?您如实说,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三个月,期间还要靠药物维持,尽量满足病人的心愿,凡事多顾及病人的感受。”
车子驶离医院,高速公路上父亲时醒时睡,兄妹俩沉默不语,出租车司机在尴尬之余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花儿调频的主播一句普通话一句家乡的说着笑话、段子,林秋堂听的心烦意乱不好打断。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恍如走了半个世纪,母亲早早等在门口,门口的一小堆麦草被母亲点燃“坏运霉运快快去,来年别害庄稼人”林秋堂推着父亲跨过火堆,妹妹走在身后,母亲如同迎接远方的客人,客客气气将一行人请进家门。
回到家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老婆子,我最牵心的骡子和马你伺候好了没?可别让人给牵走了,”“放心,放心,我托人去看过了,它们在山上待的好着呢!”嘿嘿,父亲又是一阵傻笑,“城里到底不是咱庄稼人待的地方,蹲个厕所都不顺畅,还是家里好,金窝银窝离不过自己的狗窝。”吃过饭,父亲躺在炕上睡了过去,舟车劳顿林秋堂也很疲惫,不一会儿贴着父亲睡去。
爸千万别睡,有您在家里就有个主心骨,可别撇下妈和我们啊......,一阵汗流浃背,林秋堂从梦中吓醒来再无睡意。医生的话一遍遍萦绕耳旁,父亲的生命还剩三个月,该如何告诉母亲这个噩耗,如果隐瞒下去是不是对母亲来说更好过一点,治疗没有意义。林秋堂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男人真正的责任,才渐渐明白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的自己是多么幸福,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现在父亲腿脚不便该如何实现这最后的心愿。天气渐冷,三个月之后就要过年了,“爸,可千万要陪我们过完最后一个年,”两行热泪顺着林秋堂的脸颊流下来,母亲担起了家里的重任。
林秋堂往返于家和单位,妻子在家辅导孩子作业,周末上补习班,一个人忙里忙外,此时的林秋堂顾不了城里的妻子和孩子。林秋堂决定满足父亲的第一个愿望,带父亲去趟北京,可是父亲不愿意了,自己腿还没好呢现在着什么急,什么时候去都不晚,林秋堂知道执意要父亲现在去北京肯定会让父亲起疑心,父亲的腿好不了了,生前还能去北京吗?时间一点点过去,对林秋堂来说时间走得太快,都两个月了父亲不能拄拐下地,母亲也显得有些着急,一边询问秋堂父亲的情况,一边又安慰父亲伤筋动骨要一百天才见好。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开始操办年货,父亲催着林秋堂提早备年货,林秋堂答应着,一颗心始终悬着。死亡像是一场审判,给父亲带上了缓刑的枷锁,让林秋堂如临悬崖。
林秋堂站在自家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雾绕过头顶迅速随风散去,这是一个几近颓废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犹如自家门前胡乱堆起的草堆,此刻也迎着风肆意狂虐,父亲的那件军大衣在身上瑟瑟发抖,单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一边是工作,一边是生命垂危的父亲。选择成了林秋堂生命中最难的浩劫,人生的天枰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是自己心里难以抹去的罪孽。
大年三十母亲早早开始包饺子,林秋堂接来城里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人要团团圆圆过好最后的一个年,西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父亲的哮喘越来越重,已经好几次接近窒息,林秋堂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亲戚们一波一波来看望过父亲,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母亲已经感觉到了父亲病情严重,只是忍着不说,无数次背过家人偷偷抹眼泪,一家人心照不宣的相互支撑着,谁都不敢再提及。吃过饺子,林秋堂为父亲吸上氧气,父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也许是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从医院回来两个月之后再也没询问过自己的腿什么时候好?好像也不大爱看电视了,林秋堂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父亲,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死灰一般,从前几天开始家里人轮番守着父亲,今晚轮到秋堂守,母亲不肯睡一直陪着秋堂,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春节开始新的篇章,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终究没能去北京,已知的死亡像一把钝刀一片一片的剐着这家人的心,如今父亲终于走了,从生命进入倒计时那天开始,任何的挣扎都苍白无力。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的生命期限只有三个月,会不会毫不犹豫的去北京呢?那样的话至少没有遗憾了吧!再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活不过三个月,自此一蹶不振,会不会挨不到过年。无论做何种选择,林秋堂都于心不忍。父亲临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死,都不能明明白白的死一回,作为儿子又何来孝呢?
这世间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从生到死过程不过是生命中的不归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