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欲夺去我的生命、磨灭我的灵魂。非世俗与我有什么仇怨,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对这空荡得只剩下像凌乱毛线缠作一团的世间俗态心生厌憎,想去走一条与千千万人相逆的路。
悬挂我头颅的绳索经不住风雨经年累月的侵蚀,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断裂,这让我那早已丧失皮肉的头骨得以回归大地。
说不清生命与魂灵有什么奇妙联系,而现在你已知道没有血肉的一个头颅也是可以进行思考的,那么生命该与魂灵有相独立的地方。
落地瞬间,我的脑壳,那个曾经用来装大脑的地方,涌进一阵扬尘,我仅仅剩下的头颅骨落在高大城门前的干裂风化土地上,跟人们随意丢弃的垃圾无异。
不可思议地,我可以让我的头颅滚动起来。正常来说,假使我还有视野的话,我只能看见前方不远处那高约一尺的枯黄野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方向可言,但我笃定地向前滚动似乎那野草之后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必须朝那去。
这么没头没脑地滚着(的确没有脑),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也许不是我想要去某个地方,而是它——这颗奇怪的头颅,要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根本控制不住它。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我愈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便是,这条破路我已经“滚”过无数次了。记忆模糊得不行大概大部分都随着啄食我皮肉的那些秃鹰而去了。
我试图从偶尔遇到的路人脸上找到答案,不过他们冷漠的表情里只隐藏着渴求生存下去的欲望,我得不到任何证明我曾经来过的表态。
这是第几次颗粒无收的旱灾,又有过多少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了?尸横遍野的怨灵早已深深诅咒那些尚具生机的活物,像我这个普通的,只是会简单滚动的头颅自然引不起任何注意。即使我曾经在所有百姓眼前,在一片有气无力的欢呼声中被鲜血淋漓地挂上高高的城墙。
终有一天,我在一棵光秃秃的枣树下停住,毫无先兆地结束了一路以来无数的颠簸。
他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脸庞上挂着诡异的笑,暂且称他为少年吧。少年孔武有力的身躯内压抑着清春的朝气与一丝兴奋,眼眸清澈。我猜它——头颅(这么把自己和自己的骨头区别开真让人感觉无奈)要找的人便是这位少年。
事实也如此,少年对我开口了。
“把你的信念给我。”他淡淡说。
我自然知晓他意指什么,但凭什么平白无故地要我把前世坚守一生的东西拱手相让呢。
见我不作回应,少年从后背抽出什么东西。看到那东西的第一时间,我心神一震。
“你已经老了,它可不会老去。”少年说。
思绪回到我的生前。年少而不可一世的我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信念,在鲜血中沐浴,踏着无数尸骸前进,所过之处,战无不胜。
而后来呢,可恨的世间把我击垮了。我没有输给任何人我,只是逃不过时间在我身上种下的名为衰老的魔咒。
现在也许还流传着一个所谓光明战胜黑暗的故事。魔神出世,让人间化为血色炼狱,但最后光明破除一切邪恶,把魔神斩杀于高高的城墙前。自古至今,每一任魔神出世皆是如是结局。
不可否认,我是上一任魔神,可早已让世人遗忘掉我的容貌,曾经的嘶吼消散在风中,对大地的践踏也已化作尘土。
不过它还在。
那是柄通体黝黑的钝剑,立在地上有半人高,看起来朴素无华,如遁入空门的沧桑老人。这让人无法想象经由它割破的喉咙流下的血能形成河流,汇聚成一片血的海洋。
我已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它还充满活力,痛饮炙热的鲜血,直到我举不起它的那天。
时隔多年,我竟与它重逢。暗黑的剑体将所有触及它的光线吞噬得一丝不剩。我静静感受着它,它似乎也在微微回应我。
“并肩作战吗?老兄”我想它会这么说。
少年给了我足够的耐心缅怀过去,握住剑柄的手纹丝不动。我知道这剑到底有多沉,他不比当年的我差。
“那么”少年收回了黑剑,重新插回后背挂着的剑鞘,“把你的信念给我吧,这或许是你存留至今的唯一意义。”
他没有说错,一个脱离了肉身又行动不便的死灵算得了什么呢,我的时代不知过去多少岁月了。
我盯着少年自负的眸子,始终未与他交流一句。
……
某天,笼罩大地的蓝色天幕开始泛红,如日出之时红霞的衍变,由淡灰色渐渐染成血红,不同的是,日出之后的所有霞光都会在明亮的太阳光中黯淡,而这天的苍穹像倒置的血海一样,狰狞可怖并丝毫不会褪色。
风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降落人间的雨变作血水,飘转空中的雪花化为惨白细碎的骨屑。一时间,太阳被血云蒙蔽,多情诗人赞颂的人世成了一片炼狱。
通晓古书的老者明白,魔神又降世了。
各国君主难得放下旧日恩怨,团结起来,组成剿杀魔神的联合军团。然而魔神既然被称得上是魔神,又怎么会是区区凡人所能对抗的呢。
有的国家举行祭天仪式,将九九八十一个童男童女献祭给上苍,祈求天神降临,惩罚魔神。有的国家招募最勇敢彪悍的武士,妄图以他们之手击杀魔神。而大多数国家的皇族已开始背着臣民转移,躲进深山老林或地宫中。
……
少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方向,千千万人与他相向而行,他是世间唯一的独行侠,人们却称他为魔神。
其实战争不知因何而起,少年一旦坚定了他要走的路,他便与整个世界为敌了。久未饮血的黑剑微颤,属于少年的黑暗时代自此开始。
……
若干年后,这个世界开始流传一个新的传说,邪恶的魔神屠戮人间,将整个世界变成死亡地狱,最终光明破除一切黑暗,把魔神斩杀于高高的城墙前。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光秃的枣树下,一位少年自信地从枣树后走出来,淡淡说,“把你的信念给我。”
……
也许在叙说故事的我就是那被追逐着的信念,但少年绝不是魔神,他只是,想去走一条与千千万人相逆的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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