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后,阿凤已是满头银发,微卷短发一丝不乱。身着半新黑底碎花半袖衫,黑色长裤,敞口平底皮鞋,站在窗前端详一堆即将送出的礼物。
她一件一件查看,一只银质长命锁、一对手镯,两张色彩素雅的包被,四双布面布底手工小鞋子,四套婴儿套装,各色小玩具,一辆可折叠黑色婴儿推车。
阿凤满意昨天采购的礼物,她还有一个重磅礼物没登场。她起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顶层取出一个方形白色粗布包裹,放在床上,随后走出卧室。
阿凤在盥洗间,打开水龙头,慢慢的搓洗双手,水流在手指间流淌。她失神了一会,擦干了手上水,抹上扶手霜,揉搓着手回到卧室。她神情严肃的揭开包裹四角,露出蓝底百花布,再揭开蓝色花布,红色布面上“延年益寿”白色异形字映入眼帘。她伸手摸着每一个字的一笔一画,屏住了呼吸。揭开这层红色背带搭布,还有一层同样尺寸的酱红色底印花布。
撩开花布,露出了白色、红色、湖蓝色缎面镶嵌的伞面。伞面中心三个白色圆形相交图案,中心镶嵌一个正红色八角形,细密的针脚绣出桃红花朵和绿叶的渐变色。向外依次是湖蓝色、正红色缎面,皆绣着的紫红色花朵,四周用黑色棉布滚边,背伞尾是一条两寸宽湖蓝色布上绣有盛开的小花。
阿凤把脸贴在绣花背带上,抬起头时眼里溢满泪水。
这番背带,明天将随同昨天准备礼物送给她的第一个曾外孙女—大女儿的外孙女。
阿凤看着背带,尘封的往事,一幕幕浮现。过往几十年的经历一帧帧画面潮水般涌来,又一幅幅重叠。泪水滚落脸颊,她慌忙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担心泪水洒落在背带上。
这番背带是阿凤结婚后,坐家期间做的第五番背带。阿凤决定做完这番背带后不再做了,她不知道自己花三年的时间做成的背带,能不能背上自己的孩子。
画面定格在“昏黄的油灯光影里,阿凤凝视着一番缝制完毕的绣花背。”思绪把她带回艰涩的岁月里。
阿凤的父辈与中国众多农民一样勤俭。
布依人家依山傍水散居在山脚,阿凤的祖父辈代代生长在云贵高原山间坝子,四周经年翠微青山包围。山上盛产高大毛竹、松树,灌木丛间野生毛栗树,蕨类植物遍布山间,野猪、野兔、野鸡在大山里出没。
祖辈们世代在此耕作,在山坡开垦旱地种包谷、黄豆、烟叶,坝子里引水灌溉种植水稻,冬春种小麦或油菜。春天金黄油菜地绿毯般小麦地交织一幅几何画卷,秋天一色金黄稻浪滚滚。
从阿凤的曾祖父辈开始,老金家开始置办田产,到父亲这代置办水田二十余亩,几片坡地和山林。北坐朝南的三间大房三级台阶下,是一个石块铺的院坝,土坎上种有一排梓木树、沙树、泡桐树,梓木树和沙树是上好的家具木材,泡桐长得快,材质疏松,但是开的紫色花很好看。
父亲虽有田产,仍自己耕种一部分,常年雇一个长工帮助打理田地,农忙时雇短工栽插收割;母亲居家浆洗缝补,操持一家衣食起居事务。生活辛苦也不失乐趣,母亲家务之余喜欢绣花,爱做衣服,父亲下雨天常钻到放农具的棚子做木工活。
父亲除了修理农具,还用自家山上的树木改板材,做结构简单的桌椅板凳,给母亲做绣花架子,洗衣物的棒槌,冬天暖脚的烘笼。母亲晚上安顿三个哥哥睡后,才有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活。
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父亲,躺在母亲对面的床上休息,或是卷斗旱烟慢慢吸,看灯下依旧忙碌的母亲,灯光渐渐暗下来时帮母亲剪灯花,冬天照看烘笼里的炭火。
母亲不仅会绣花也会织布,家里衣笼帐被,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自己家织的土布,自己浸染。布依族姑娘小小年纪都得学习织布和染布手艺,织染手艺是媒婆嘴里说和的一个筹码。
父母亲生活很辛苦,但是他们也很快乐。但是父亲也有一点不满意,他很想有一个像屋里人一样看不够的姑娘。
阿凤出生后,父亲干活更带劲了。
阿凤解放那年正月十七卯时出生,嘹亮的大嗓门划开黑色的天际,产婆接生清洗包好孩子,天刚刚放亮。门外守候的父亲听见屋里传出响亮的啼哭声,然后无奈的摇摇头。
产婆打开房门把交给父亲,说到:“恭喜东家喜添小姐”。产婆是长工阿秋的老婆。
父亲喜出望外,仔细瞧着襁褓中的小人儿,齐颈的黑发,那闭着的眼睛长长的眼线,可预见是个像妈妈一样的大眼姑娘。
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喜笑颜开地走进房间,对着还虚脱的老婆说:“就叫凤儿吧”。布依族称呼人喜欢叫“阿*”,所以大家管她叫“阿凤”。
父亲耕作之余,喜欢逗弄这个小小的人儿,口里说些“咿咿呀呀哇哇”无意义的话。母亲嗔怪说:“你越来越没个老爷样子,也不怕别人撞见笑话”。父亲哈哈一笑,说道:“每天干再多的活,看见阿凤我就不累了”。
阿凤半岁那天父亲变魔术般的拿出一个原木色小木头人逗女儿玩。小木头人身高仅有父亲一巴掌长,圆圆的脑袋,深深的眼眶,小小鼻子樱桃嘴,两只并拢在一起圆圆的脚尖,与胖嘟嘟的阿凤有几分相像。
母亲拿起小木头人笑了。
“小人用哪样木头做的?好轻哦。”
“泡桐。”
“有天,我看你在柴堆里翻。”
“我去年砍的那根泡桐树,泡桐树软,好雕点。”
父亲在柴堆里东翻西找,找到一段泡桐树,泡桐树木质轻软,雕琢难度低,适合做玩具。父亲悄悄在农具棚里锯呀,刨啊,一点点打磨,花了个把月时间,给宝贝姑娘做个小木人。儿子们央求父亲做枪,父亲不得闲帮他们做,把他们赶出去自己玩。
母亲说:“你也太偏心了,儿子要把枪你都不给做,小人比枪难做多了。”
父亲说:“小子们皮实,你不给他们做,你看他们不是自己用包谷杆造了枪来玩。姑娘还小嘛,大了自然不给她做了”。不料一语成谶。
母亲说:“你这个光溜溜的小人,还得我给她做身衣服才像个姑娘。”母亲在麻篮(装针线碎布的框子)里找碎布给小木人做了件蓝白拼接的衣服,小木人是阿凤一生唯一的玩具。这个父亲亲手打造,身着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小木人跟随了她一辈子。
然而,山外世界正在发生巨变,阿凤家温暖的自给自足的小日子随之戛然而止。
这一年风不调雨不顺,谷物减收三四成,村里出去讨生活的去了一波又一波。找不到人做短工,父亲整天在地劳作更黑更瘦了,阿凤的笑脸也解不开他紧锁的眉头。
冬天了,外出的人陆续回来一些了。回来的人讲,外面兵荒马乱的也不好谋生。不仅是村里本乡本土的回来了,还多些生面孔在村里游荡,看着不像找短工做的农人。
不知他们来自何方,来干啥营生,那些人面不善也没人敢问。
俗话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的鬼”。高房大屋广置田产的富家,被蒙面抢劫粮食细软。
村子里传说抢劫的人是土匪,是没被解放军清缴的余孽逃串到了乡下。父亲连夜叫母亲把稻谷装在被套里,将床板拆开把被套放在床底,铺上床板上面盖上稻草再铺一层破烂床单,把床两头堵死。仅有的几十块大洋用罐子装好,埋在屋前树根下。村子里笼罩着恐慌气息,土匪不仅抢劫粮食细软,抢不到东西就打人,直到向他们求饶,交出东西。
阿凤的父母在惶恐中度日如年,他们家小门小户还没引起土匪的兴趣。父亲天黑把两只看家狗绳索解开,用桌子抵住大门,和衣而睡,床边放一根钎担。白天就在房前屋后的土里挖土种菜,生怕一离开他们,娘母几个遭到不测。
村子里太平过一段时间,年一天近了。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的食物,有猪的杀猪、打粑粑、推豆腐,蒸豆豉。
腊月二十一父亲杀年猪,预备二十三小年祭祀灶王爷祈求合家平安。
二十三,父亲烧火钎烙干净猪头,猪头略煮一下,放在煮饭用的木盆里,在灶前焚香烧纸,祈求灶王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来年风调雨顺。
供过灶王爷的猪头放在神龛下大桌上,年三十早上供过祖宗就可以享用了。几个哥哥眼巴巴的盼着年快点到来,有肉吃有骨头啃,有新衣穿。
腊月二十七,父亲把腌制好的肉挂在灶膛之上,取下大锅,在灶膛里添一些细碎的木屑,用铲子压实,然后回屋里歇息。
夜半,朦胧睡意中,母亲听见灶房的门有响声,随后猫叫了一声,母亲推醒父亲说:“怕是猫翻进灶房了,你去看看把猫撵走,别让猫糟蹋了肉。”父亲睡眼惺忪披衣出门。灶房门洞开,父亲惊醒了。
微弱的天光下,看见两个人在装猪肉。
父亲拿起门边的扁担砸向黑影,砸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哎呦”一声,随即另一个人挥棍向父亲打来。父亲和土匪打在一起,打斗声引来了屋后放风的土匪同伙。两个土匪打一个,父亲不是他们的对手,身上到处是血。母亲听见外面的声音,端着油灯出来了。
土匪看见母亲,起了歹心。拉扯着母亲欲行非礼,油灯滚落。
父亲挣扎着站起给了那人一扁担,土匪放开母亲,三个围攻父亲一人,被打得站不起来。
两只狗从撮箕里跳出来冲着土匪狂叫不已,狗叫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土匪抱怨说:“两只狗都搞不定”。
“哪知道会被这个倒霉鬼纠缠,药效过了嘛,快跑。”土匪抗着肉跑了。
三个哥哥吓得在屋里哭。母亲顾不上哭,喊大哥一起把父亲抬进屋里。
母亲点燃油灯,看见父亲浑身是血晕了过去。
三个哥哥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阿凤也娃娃大哭起来。父亲挪动身子,挨近母亲帮她掐人中,母亲醒来更凄惨的哭声回荡在夜空里。两条狗叫得更加大声。
长工阿秋提着一根扁担冲进,两条狗尾随着阿秋进屋。
阿秋老婆随后也赶来了。他们把东家抬到床上,阿秋生火烧水,老婆哄几个娃娃。几个娃娃不哭了,母亲还在大哭。
阿秋把父亲身上血迹,盖上被子。交代老婆守着东家一家大小,然后去请郎中。
医生怕被连累不愿意出诊,阿秋好说歹说才把郎中请动。
郎中诊脉查看父亲伤势后说:“不用吃药了。”
阿秋揪住郎中领子:“东家伤得这样重为啥不给药。”
郎中掰开阿秋手:“吃了也没用,准备后事吧。”
母亲再次晕厥。郎中给母亲扎针,她悠悠睁开眼睛,目光呆滞,只管哭。
母亲的世界坍塌了。与父亲从此山水永隔,无见期。
年轻的母亲啊,你能承受这命运之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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