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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鬃比想象的柔软,蝴蝶振动翅膀的声音,也比事实上更清晰可辨。在墨西哥城西南米却肯州的密林里,高原上初春的光线流淌进我们的眼睛和身体,风和尘埃在更敏锐的感官中交响。马的纵队在山路上穿行着。没有开凿出阶梯的山路上,脚下不太明显的路径与四围的风景更切合,没有刀削斧凿的打扰,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转向,一阵阵的颠簸,马匹有力的呼吸声,以及身前的领队,与身后的未婚妻小M。
等山坡变得更陡了,便开始半个多小时的步行,一直往上,才能最终抵达山峰的目的地。
三十岁冒头的我们,即将面对人生新阶段的我们,也许从不曾期待过,逆境的山谷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毕竟一直在往山峰上攀登,而从不曾去窥探和认识足下的万丈沟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对已经在墨西哥待了快两周的我们来说,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已然拥抱了这种新的时间感知。而谁又真正知道,在人为定义的白天黑夜和世界时间之上,白天是否真的是光明的住所,夜晚是否真的是黑暗的彼界。端一杯咖啡、刷一次工牌,准备一场会议,定好一只闹钟,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尤其是当它们似乎都成为麻木的例行公务。当工作繁忙到和生活无法分割,便失去了享受眼前景色的机会。
地心引力从来都牵引着我们。在职场最顺遂的时候,放空时望向大厅天顶毫无遮掩的管道和板材,听到有个声音向我发出邀请,放开挣扎什么是对与错,任由向下的力量牵扯,便可以飞往更高处。只需要你更庸俗一点,趋炎附势一点,把你变得和别人一样,就可以更快得到那些你所想要的。
屈服于某种生活,是否违背生活的本质呢?
可惜那时候我还预料不到命运的安排,也低估了时间所赠予礼物的复杂难解。
(二)
二十多岁的时候,世界还和现在不大一样。那时候也没去过太多地方,期盼着每一次公差,赶在工作之前,六七点就起来去刷博物馆和景点。但记得刚工作那几年,读到某几卷历史书,几本大部头小说,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古典吉他和西班牙语,虽然后面学习的历程不算顺利,但至少拥抱了新的热爱,持之以恒十来年,也让自己的心灵在被环境或他人抽干的时候得以休憩和充实,不曾贫瘠。
关于帝王蝶迁徙的故事,最早还是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读到的:
每年秋季,绝大部分帝王蝶从落基山出发,开始了长达3,000公里的长途旅行,向墨西哥山谷进军,它们先借助于上升的热气团登上理想的海拔,然后随气流向墨西哥南下飞去。它们利用气流滑翔,时而贴近地面飞行。
帝王蝶(Monarch Butterfly)的迁徙并非是通过一代来完成,回到出发地的每一只蝴蝶都是出发那只的后代。冬天出生的那一代蝴蝶肩负着完成繁衍任务的使命,它们的生命周期更长,于是能够一直从跨越国境飞回到墨西哥城过冬,回到他们祖辈诞生的山峰。
(三)
十年之后,真正踏上了墨西哥的旅行。
两周旅行的起讫点墨西哥城,是起源于阿兹克特帝国都城特诺奇蒂特兰 - 一座湖上岛屿之城。在欧洲人眼里的新大陆征服时期,帝国都城被瘟疫灭绝,随后历经殖民、独立和美墨战争,历史演进至今,已是二千多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三种文化于这里交汇:根植于奥尔梅克和玛雅并繁盛于阿兹特克本土的莫西加文化,来自伊比利亚半岛刚从摩尔人手中完成“再征服”的西班牙人的文化及天主教,以及如今土著和舶来早已不可分割的,也深受近邻美国影响的新·墨西哥文化。
旅行途中,也会在玛雅文化的中心、尤卡坦半岛停留。而在返回墨西哥城之前,最重要一站,便是帝王蝶栖息的山谷。
那时候的我走到哪拍到哪,也不会料到自己的手机会在返程途中丢失,而墨西哥不佳的网络条件和安卓系统杀后台的习惯,让绝大部分照片从未备份到云里,于是绝大部分记忆都模糊不清,到地球另一端的旅行始终像一场幻觉。
后来觉得这种模糊感并不是件坏事。有些人生经历和回忆并不需要用照片来唤起。有时候觉得人生陷入泥沼,胡思乱想的时候,反而很容易念起这些深深烙入心底的记忆。有些人说,旅行只是背负着自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其实自己那些乏闷愁苦都还在,它们从未远离,也不能指望用天涯去换遗忘。从未指望这样。但旅行给我的印象似乎与这些说法并不相同,身上背负的东西,反而因为遥远国度里,和我们出生的这个国度,两端所有美好的事物的遥相呼应,而更容易卸去。去到每一个地方的时候,我会去博物馆(当然小M对此颇有微词,后来我也懂事了,安排了几次不去任何博物馆或人文景点,完全放松的旅行),会读厚重的历史书,在了解这里的人和事之后,会更容易被这些地方的快乐所感染,被人类的茁壮生命所感动。
而眼下的艰难困苦算什么呢。在面对艰难抉择,面对道德困境的时候,服从本心,便是无怨无悔。
当武汉一年一度樱花开放的时节,遥远的地球彼端,密林深处的山峰上,也有无数的帝王蝶在盛开着。这些美景向来短暂,却成为我们心之所往。曾经在晚上,耐得游人散去,回到武汉大学里,珞珈山上去看幽幽路灯下的樱花树,落满一地的粉白花瓣在月光淡抹和人造光线的纷繁点缀里,成为一种冬春之际荆楚大地上难得一见的金色,这种金黄又何尝不是墨西哥亡灵节里万寿菊的颜色,历史如此破碎的人们在信仰里找到了自己,相信逝去的至亲和祖先会在每年的亡灵节踏着金黄的花瓣,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就像帝王蝶长途跋涉过北美洲,回到上一代曾经出发的地方,在短暂的交配和欢愉过后,它们死去,蝴蝶的翅膀落满一地 - 它们的躯体是如此小巧,被翅膀遮掩着,以至于喜爱又惧怕昆虫的我,在见到蝴蝶栖息和安眠的山谷里,像深秋梧桐落叶一般覆满一地的蝴蝶时,并没有觉得半点恐惧,而是一种生命的波澜壮阔,在度过如此长的旅行之后,它们归于泥土,也留下了下一代的虫卵,等毛虫在不久后重新化茧为蝶,再重新谱写一遍史诗篇章。于是我再次见到樱花树的时候,在这个特殊的三年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过后,在绵绵春雨里花瓣随重力牵引,随微风飘荡落下,脆弱的花瓣被雨点打碎,重新化成地球的一部分,我看到的同样也是这些花的重生,这些树从不言语,用坚韧来度过一年中最冰冷刺骨的季节,只为了这场短暂的演出,我们不必为每次演出的落幕而感到悲伤,因为演出永远会继续,在那之前的每一次蛰伏,如冬天贫瘠的树枝,如落叶般枯萎腐朽的蝴蝶,如茧里正在快速分解重组的毛虫,如永远乐天和开朗的墨西哥人,也如他们面对死亡的态度,假如我们展现半分过度的悲伤,便是对这自然法则的不敬,便是选择无视着这生生不息的宇宙。
帝王蝶栖息的冷杉树高耸入云。每一根树枝上,每一丛针叶上,都有无数的蝴蝶在随风与树枝一起微微摆动,时而有蜂鸟穿行,也惊动不到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生灵,我们坐在一块空地上,身下是密密麻麻的蝴蝶在沉沉睡去。我们不发出一点动静,抬头看着这幅生机盎然,又带着一丝诡异,或者说是生命本身的奇妙感的景象。这幅画面会被我和小M悉心携带着,成为我们最珍贵的记忆片段。
(四)
二十岁,到三十,三十几,再到现在。疲倦于生活的变化,也开始依赖这种变化带来的契机,好奇于命运邀请函上的每一条小径。
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们无从预测。享受生活的随机性是有趣的,也许那只丢掉的手机,装载着某些无关紧要的旅行记忆的电子冗余物,也会在某一天失而复得呢,也许这些都无关紧要。坦然面对失去吧,生活不就是或早或晚的失去,我们迟早都要面对自己的死亡,在那之前,用一些失去和遗忘来作为毕业练习。就像愉快面对自己的选择,也是选择本身的一部分。
毕竟是凡人,也生来敏感,我会时而担心自己的命运,在职场之间的交替期,有时候失业的空档让人感到无尽漫长,有时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也会让人觉得失望,如此多的战争和死亡,如此多心碎的人,包括身边亲人的逝去。
帝王蝶会担心自己的命运吗,会兴奋于自己的命运吗?逆着冬天的寒冷气流,历经越来越短的白昼,它们是否有欣赏过从落基山到墨西哥中部迁徙路上一路的景象,是否为几千年来人类的历史和悲伤,人类所创造的短暂辉煌所驻足停留?
我能确信的,是它们从来不曾畏惧过死亡,那不过是一只摄食的飞鸟,一阵疯狂的气流,或者一枚不太幸运的茧。而种群繁衍的使命,是万亿只帝王蝶共同完成的,他们不曾因为一些挫折,部分的死亡,去辜负这样的使命,以至于我们在今天,面对自然演进、地球变化和人类破坏,仍然繁荣于这幽深的山谷里,且让我们有幸能见证这一幕,哪怕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和全部气力,徒步,骑马,攀登,然后像印加古道的冒险者历经千难万险抵达马丘比丘,像基辅罗斯的使者从迷雾中窥见君士坦丁堡,像渡海的鉴真终于见到了大唐景象,我们仿佛朝圣般,来到这蝴蝶的圣地,只为了领悟简单的道理。是的,没有部分肌理的死亡,便没有作为整体的新生。死而复生是生的必经,也是死的延续。
自诩高等生命的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应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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