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十三）

怎么突然感觉我是柯南，每天在我身边都围绕着一个又一个死亡。但事实确实是如此。世界上每一秒都有好几个人死去，也许跟那一秒的流星差不多多。地球想，who care

VIP--- 以前傻傻不知道什么意思。听我师父解释了才知道very important person。我不知道在其他国家，VIP怎样享有。至少在中国的公立医院里，有钱是没有用的，不是你交个100万办个金卡就能享受不老不死的高级待遇了。你就算有钱到500块钱挂一个特需号，也只是从需要和500人一起排队变成需要和10个人一起排队这么个区别，然后所有化验检查收费还要翻倍，反正跟不翻倍之前是一样的，没人给你多花一分钟看一眼。钱多花了，还享受不到什么太好的服务，公立医院就是这么傲娇。如果连自己前面就排了一个人都受不了的，基本就不适合生病看医生。

而且医生们很多是穷酸秀才，虽然也吃五谷，但是很多都不会为五十斗米折腰，还有甚者，越拿钱压越不爽，老子不干了也不想伺候你。但是若是给个好脸，夸句大夫你真细心，大夫你真好，那不要钱也愿意多和你聊五十块钱的。当然识时务的大夫也很多，只是越是在高等高技术的主任中，只认钱的越来越少，不是不想挣你的钱，而是没空更不屑于挣你的钱。搞得不好，还吃官司赔钱，基本上你一个病人再有钱，也不如葛家有钱。我总觉得在清高的医生心中，没有所谓VIP这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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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院长打来电话，她卫生局副局级的同学的女婿的朋友的同事的妈，刚发现了肝硬化，要来我们医院住院。副院长看好我们主任，跟人拍胸脯保证要挑个好大夫，就让她住我们科了，特别提示VIP待遇。

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一个老太，加两个女儿，就是一台戏。陈奶奶就是这么傲娇的一个老太太。如果我亲眼见过慈禧，我觉得大概也就差不多和陈奶奶一样的派头。奶奶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两个虎背熊腰的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来到病房的。人未到，声先到。“有人没有啊，快来人啊！”

在个安静休养的病房里，若有人高声喊叫或者脚步声急促有力一点，那都是给医生护士拉响了警报，脑子里YY了无数个有人横尸在那的场景，绝对的心惊肉跳。你要是遇到哪个缺心眼的没事在病房里跑步或者大声说话，不被护士长骂个狗血淋头才怪。上到主任护士长，下到病人和家属，都纷纷出动，奔向声音的来源。却原来是陈奶奶驾到。

陈奶奶一路哭丧着脸，念叨着“哎呦，我这辈子哪受过这罪啊，这什么破医院连个轮椅都没有啊，让我自己走过来住院啊，这大热的天是要晒死我哪，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想活了啊”护士长赶紧上前，搬来椅子伸手去扶陈奶奶坐下。

大女儿齐耳短发，头戴红色发箍，眼如铜铃，瞪得溜圆，右手拿着住院病历首页和门诊病历，啪！的往护士台上这么一拍。“快点，我妈要住院！”主班护士，接过病历，嘟囔了一句，“住院就住吧，拍什么桌子”。这下可捅了蚂蜂窝了。二女儿松开她妈的手当先一步窜到跟前，大吼一声，“你说什么！有本事你给我再说一遍！”陈奶奶就势这么一软，就要摔在地上，嘴里说着“哎呦，我可受不了这惊吓，我不行了，让我死了吧。”主任护士长，带领一干人等，赶紧搀扶保护，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女儿们哪能就此罢休，两个人指着主班护士轮番开骂，大意就是你没有妈么，你妈住院你不着急么，你哪只眼听见我拍桌子了，我就拍了怎么着了，你们这桌子不能拍么等等。一旁陈奶奶哎呦一声，一句我可没受过这气啊！翻个白眼似乎就要背过气去，主任连忙劝阻，说先把老人家安顿好再说，护士的行为大错特错，理应问斩，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好不容易把陈奶奶请进病房，陈奶奶坐在床上，鄙夷的看了看屋内摆设，看了大女儿一眼，叹了口气，“我命真苦啊。哎。。”大女儿马上心领神会，“我妈怕冷，不能住阴面，这房间这么阴，怎么住人啊，这是不是刚死过人的床啊，你们床单怎么这么旧，就不能换个新的吗？你看这枕头套上面还有洞，这是人睡的吗？”

好，那换到阳面房间吧，女病人比较少目前只有两间房是女床，基本上一个屋里有三张床位，阳面这间同屋只有中间床有个女病人，正在吃饭。陈奶奶进屋一看，先是坐在靠窗的床上试了试，说离窗太近，阳光晃眼。那靠门这张床也行，结果她老人家坐在靠门的这张床上试了试，又说，离门太近，上面有空调下面有穿堂风，吹着腿疼。二女儿马上跟护士长说，我妈得住中间的床。护士长和吃饭的女病人面面相觑，那女病人没有吱声，护士长说，过两天旁边房间病人出院就给陈奶奶搬个更合适的床位，目前暂时没办法，不如先凑合住几天。

陈奶奶又叹了口气，说道：“哎，可怜我三十岁就守寡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如今刚能住大房子享享福，就来医院了，只能住在这小病房里，命苦啊”吃完饭的女病人马上起身说，“我今天下午化验结果出来，如果正常就出院了。”陈奶奶说，“姑娘我可不是赶你走啊，我可希望有个伴陪我呢，女儿们都忙，我一个人也不能老麻烦大夫护士啊。就怕人老了不中用，上个厕所都要人扶，然后我睡觉怕吵，有一点动静就醒，睡不好觉我就会犯心脏病。”那女病人下午果然办理了出院手续，护士长给陈奶奶那房间，好好的收拾了，然后找出新的床单被罩枕套，连枕头芯都换成是新领来的。当然空调声音有点大，马桶圈有点歪，洗手池龙头有松动，门锁不好用，这些都是小问题，找技工室一个小时也就都修理完了。

最大的问题是主班护士出言不逊的问题，护士长表示都是她管教无方，二女儿细数了护士长对下属纵容之罪，认为护士一席不敬之语是对患者心灵的重大打击，她自己可以受气，但是影响了她妈的恢复，她非常不爽。最后主班护士被罚写道歉信一封，当面念给陈奶奶和女儿们听，并三鞠躬保证再也不犯。

折腾了一天，病房里总算安静了下来，临近下班时间，副院长说的那个VIP病人怎么还没来？主任打电话去问，副院长回复，病人是一老年女性，姓陈，中午应该就已经到了，主任说，哦，原来是她，已经收进来了。。。。

VIP待遇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要特别的耐心细心，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护士大夫都挑最好的。主管医生，必须是我师父，就决定是你了！主任说，这样的病人，必须得让我师父这样的精英来管理。我和小朱打趣说，如果她们家知道我师父死神的名号，还不气的跳脚。护士也特意安排了高年资技术好号称一针见血，又长的顺眼的两位为主要负责护士，为陈奶奶输液治疗。主任主治还要格外的查房关切病情，每天都要带着大家转三回。

住院第二天，病情很平静。陈奶奶气死了三个护士。第一个遭殃的是小月，中午午休时间还没过，小月提早起来了五分钟，正好陈奶奶打铃叫护士，有袋液体输完了该换新的。中午值班的护士在其他屋里忙，小月好心帮忙就直接进去了陈奶奶的屋子，帮她更换液体。结果陈奶奶批评的问题有这么几点，一，小月进门没有敲门。二，小月没有带护士帽，着装不整齐。三，小月不是值班护士，也不是她的主管护士究竟是不是知道她的输液顺序，就来给她输液。小月知道这老太一向矫情，换好液体没说话就准备离开，谁知陈奶奶突然说手疼，责问新换的液体有问题，小月就用手按了一下扎针的部位，查看了她手上的留置针是否通畅。留置针眼周围有些肿胀，小月说可能前面那袋液体有渗漏到周围皮下组织中，液体还是输入很顺畅，没什么大问题。

这下可坏了事，陈奶奶不依不饶，认为小月对她成心报复，把她输液留置针弄坏了，浪费钱不说，让她受罪还要再重新扎一次。小月本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又年龄小，忍不住回了一句输液针鼓了很常见。陈奶奶简直气到不行，大力拍着床，反复的按呼叫铃，直吵的所有人都到她屋里来看，这么一折腾，输液针果然鼓了，需要更换，简直罪证确凿人赃并获。护士长肯定是批评批评再批评，恨不能按着小月的头赔礼赔礼再赔礼。小月哭着不肯低头，夺门而出，其他护士赶紧跟着去劝。

护士长好不容易经受住了陈奶奶的长篇大论轰炸，活着出了屋。液体还是要继续输的，护士长派王颖这个老手上前线，王颖说让我堵枪眼，我可不能保证一针扎上，我不去。护士长苦着脸说，姑奶奶，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见王颖不动身，只好派小娥护士去，小娥姐人长得漂亮，丹凤眼，柳叶眉，36E的身材，当然这跟扎针准没有必然联系。小娥端着盘子，微笑着摆动腰枝款款来到门前，门并没有关，小娥用纤纤玉指轻声扣门，轻启朱唇柔声问到，我来给您输液，可以进来么？

陈奶奶眼皮一翻，怒道，“输液就输液，门开着你进来就得了，敲门干嘛？想吓死我么。”小娥脸上的笑容不变，继续进到屋里来，把东西放在床边桌上准备找条好的静脉输液。小娥手刚碰到老太的手，陈奶奶嗷唠一声鬼叫，吓的小娥差点跌倒，老太尖着嗓子喊道“你是死人么，手这么凉！你笑什么笑，从进我屋就一直笑，我这生病难受要死了，你还笑，有没有同情心！你们没别的护士了么，看你长的就不像好人，当个护士用打扮成这样么。”小娥脸上笑容僵住，翘起来的嘴角不知道该放下还是不该放下，只好皮笑肉不笑的端起盘子说着我让护士长再给您换一个护士来，退出房间，出门关门时，不知是风大还是手上怒气大，反正门哐的关上了。

小娥也败下阵来，护士长只好再请王颖出山。王颖一脸杀气端着盘子，黑着脸推门就进了屋，陈奶奶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说怎么给她输个液这么困难，护士都干什么去了，连个管她的人都没有了，王颖进门放下盘子拿起她的手就开始准备操作，陈老太嘴里不停，说道“你怎么不笑，你看见我连笑都不笑苦着个脸，好像我快死了一样，进门也不敲门，连句话都不说，你不会说话吗”王颖始终没出声，干脆利落扎针，走人，回到护士站就跟护士长说，谁再让我进她屋，我跟谁急！

此后数日护士长只好亲自上阵。当然得到的评语是你们科护士都不够用，一个护士长还要亲自上手，这医院管理有问题。护士们无边的怨气每日向主任发起攻击，责怪医生们能力太低，治个病要这么久，快点治好她赶紧把这祖奶奶送走。主任表示无奈，他若能让她出院，早就这么干了。副院长也躺枪，好心来看望陈奶奶，被调侃住院五天才看到她，她再不来，奶奶我都出院了，只好去家里看。

终于终于，陈奶奶出院了。大家敲锣打鼓奔走相告天下这个好消息。所有人都矛头指向主任，以后绝对不能再收这个病人。可是呢，呵呵。

反正几个月后，陈奶奶又在她两个XXXL号的女儿搀扶下来到我们科，这次是在医院某位中层领导陪伴下一起来的。这位领导是哪个部门的呢，就是每个月负责算奖金该发多少，该不该发的那个部门。县官不如现管，这必须热情接待啊。说起来这位领导平时也是和陈奶奶一家人一个风格，鸡蛋里挑的出蚊子腿，说话跟钉枪一样。原来陈太大女儿和领导是高中同学，多年未见，这么巧就联系上了，这是亲上加亲啊，比上次拐弯抹角的介绍来的，好像VIP级别更提升了一步。主任笑着说欢迎再来住这里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和怨恨，杀死主任一万遍但是他都满血复活了。

陈奶奶那套生活常规，遇到爱挑毛病的领导，真是千里遇知音，领导一一记下来，说要通报院长，对医院硬件进行改造，怎么能让病人住着不满意呢？还有食堂，这必须提高口味和口感，增加菜色注重营养。食堂要是能改造更好，我们也高兴，所以你看，意见就是应该多提，你不提领导怎么知道你不高兴，多提，领导终究会听见民意的。

护士大夫们也都习惯了陈太的唠叨，反正我就是做我的工作，爱说什么说什么。只是出她屋门之后总是想挠墙跳楼。最近病人增多明显，没法保证让她自己住一个房间，刚巧来了病情很重的病人，还是男的，没地方只好住在她那屋，用屏风隔开。她当然不乐意，她的女儿简直要砸场子了，一个电话打给管钱领导，结果领导来了问明情况，跟她们说，没办法，先凑合一下，都是病人，互相体谅，有床尽快倒换一下。嘿嘿，没想到吧，领导还是很给力的。忍了几天，没想到男病人越来越重，始终没有其他合适房间让她换，其他病区也没有。特需病房有床，床位费一天五百，她又不愿多花钱。干脆提出出院。没想到，管钱领导亲切慰问，说病没好，怎么着急出院，热情挽留，只好再多住几天，就这么几天功夫，男病人死了，陈奶奶简直要郁闷死了，想发脾气，也没处可发，不管怎样，坚决出了院，此后很久没有来住过。我们都暗笑，一物降一物有没有。

再见到陈奶奶，时隔一年半，明显消瘦了，细胳膊细腿，肚子大的像青蛙。两个女儿轮椅推着，被管钱领导陪着来住院，原来已经发展成肝癌，在别的医院被判了死刑，没的可治了，就是准备在这渡过最后的一程。也不知道是人之将死，是否都其言也善了，陈奶奶跟老黄一样，这次住院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简直和煦如春风，菩萨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小月被夸细心热情手巧，小娥被夸温柔漂亮又能干，就连王颖那张臭脸都被赞为对工作一丝不苟。进门敲门，就说干嘛这么客气，直接进来就好了。出门关门也说，你们忙吧，别关了，我自己等下关。还跟其他病人宣讲这里的种种好处。就连我矮胖浑圆的师父，也变成年轻有为的帅哥，脑袋里都是智慧，我当然是名师的高徒，青出于蓝。护士长是观音菩萨，主任是如来佛祖，我们都是座前童子，怎么看怎么顺眼。一时之间，被夸奖的了太多我都觉得世界都美好了。

被她夸了太久，以至于陈奶奶死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伤感。想想以前气的火冒三丈恨她不死的腹黑心理，总是愧疚了，真是不该不该。而且很多她所提出的问题，确实是我们工作有缺陷，经她之后，都有改进，应该感谢她这般一直的挑刺。只可惜阎王爷早就写好的生死簿，我们不是大圣，没法改。

陈奶奶是老师，以前是教政治的。大女儿是党校的老师。二女儿是高中的教务主任。批判世界，是因为爱并在乎这个世界，希望它更好，才会去批判。所以有时一件事，换个面去考，会更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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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主任是正院长的同学，也是某大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神经外科的大夫得的却是胆管癌，所谓隔行如隔山，倒是正好是他同学的专长范围。医生好像很少会死在自己的擅长的领域中。想起以前有个心酸的笑话，某知名乳腺癌专家的老婆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有同事评论说，X主任只要有空摸一下他老婆的乳房，也不至于这么晚才发现。忙着救别人的医生，却没空给自己和家人检查身体。他们也是凡人，自然也会生病。

贾主任肯定是VIP待遇，但是他很明显没把自己当VIP，做检查都是自己拿着单子去，跟每一个人都非常客气。如果不是院长办公室的人打电话来问贾主任结果，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院长的同学。眼见他日益消瘦，白了头发，禁不住感慨，医生又如何，不过是凡夫俗子，连自己救自己都做不到，而且对那些并发症和死时的惨状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些用来安慰病人和家属的话，全是废话，自己一句也不想听到。

贾主任检查单上的诊断，越来越长。从最初的胆管癌，变成最后的胆管癌，肝内转移，骨转移，肺转移，盆腔种植，腹水，低蛋白血症，高血压二级，贫血轻度，糜烂性胃炎，越来越长的诊断，预示着他的生命越来越短。我们从不隐瞒他的病情，也没法隐瞒，他一个堂堂主任，经验和知识远超过我们，虽然他不问，但是只要看过化验检查结果，就全都明白了。

最后一次出现，他说准备回自己医院去休养了，不想再麻烦老同学。我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死讯。只是预估了他的存活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相信他自己也给自己预估了一个更准确的版本。我没法知道那是具体哪一天，但是我知道，贾主任的死，是肯定有那一天的。

他曾经感慨，这一辈子做医生做出了好多遗憾，要是能再有机会，去一一实现吧。

贾主任，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