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们年级的男生,每个人的膝盖上都至少有一处伤。
我们是被圈养的。我们的笼子在一个空军后勤部队的大院里,从五道庙街口进去,沿着两边种满大柳树的单行车道走五百米,就能看见部队的大门,门口左右各站着一位执勤的哨兵。中间的升降杆走车,旁边的小门走人。从小门进去,眼前是一栋很旧的大楼,楼前有一个枯水的圆池。整个大院里,只有这栋楼的西半侧还属于部队了,住着大概一个排的后勤兵在这里过着看守物资的寂寞生活。大楼的东侧租给了学校,是高中的男生宿舍。
一条逆时针转的单行车道绕了大院一周,教学楼在右手边的路上。右拐,往东走几十米,绕过大楼,再往北,是一条被梧桐树冠遮起来的笔直公路。那些梧桐树都有上百年的树龄,经过近百年的努力,路两旁的梧桐,终于在空中抱在了一起,它们的根也已经在地下缠绵多年,整条路就被梧桐树抱在怀里。路东侧是教学楼,两列厚重瓦房,红色屋顶,漆成黄色的墙,每列有五排,每排四个教室。听说是苏联人援建的,后来看俄国小说,感觉到的就是像那些瓦房一样的厚重感。路西侧是一个400米跑道的大操场,围操场一圈竖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供空军训练的器材。跑道没有塑胶,冲刺过去,身后扬起的尘可以飘一会。
现在掉头,顺着刚才来的路走回去,我们初中生的男生宿舍在出了部队大门的那条路上。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对面一排更简陋的中式瓦房。院子里只硬化了一半,一下雨就是半院子的泥。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我们的生活节奏和院子里的那些兵完全一样,叠军被,全封闭,小平头,统一校服,连管男生宿舍的老师都是一个退伍兵,每天早上五点半,老师站在院子中间吹两声哨,我们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挤到人一多就停水的水房,凭着运气洗脸刷牙,半小时后在院子里集合站队,然后三人一排,排着一条长龙走去学校。晚上十点,下自习后再这么走回来。来来回回,一天两趟,我们这些一年回两次家的外县孩子,就这么走过了心无旁骛的三年。
最初兴起的是摸高比赛。那天下午的体育课我们打了篮球,回宿舍以后冯建辉意犹未尽,在宿舍的墙上开始摸高。冲刺几步,起跳,在墙上拍一个手印。我们都开始往墙上拍手印,拍完以后,我看了看自己低得那么突兀的手印,就没再继续跳第二次。他们还在不断地跳,让手印拍得更高一点。最后跳得大汗淋漓。
就这么跳了半个月,每个人的手印都升高了一手掌。那天张宝玉来宿舍玩,他和我一样高,那会儿应该有一米七,肤色偏黑,体育很好,我们让他跳一下。他站在原地轻轻跳起,在所有手印的上方拍了一个手印。我们很不服,当时宿舍跳得最高的是冯建辉,他又试了几次,换了软底的跑鞋,脱了上衣,冲得更快,最后都失败了。我们从隔壁宿舍叫来了李梓豪,他是从另一个学校的校队转来的,比我们高一头,身高快一米九。每项活动都是这么慢慢传开的,最后总会传遍整个宿舍院。他也原地起跳,比张宝玉摸得稍高一点。张宝玉像我后来读到的各种唐朝演义里意气奋发的小将,披着红斗篷,手执长枪,骑一匹白马,几回合就把敌将挑在马下。他开始应战,脱了外套,助跑,拍了一个比刚才高一手的手印。李梓豪也认真起来,跳得更高一点。两人你来我往,跳了十几个回合,都跳到了自己的极限,李梓豪稍高一点。冯建辉看着那些比自己高出两手的手印,又跳了几次,然后没有再试。我们也抬头看了看,这个游戏变得索然无味。
第二天周日,休息半天。下午我们请了一小时假,在宿舍对面的小店里吃了炒米粉。像比赛一样地放辣椒,谁最能吃辣谁最爷们儿,那会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回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燃烧。我们围在已经成水池的宿舍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可能是辣椒还没燃尽,我们讲的大多是以前打架的事,以及看别人打架的事。后来冯建辉一拍大腿,让我们快洗,他又想到了好玩的。
我们听到有好玩的,匆匆把洗了一半的衣服胡乱涮涮,从隔壁拿几个衣架搭了出去。把洗衣服时洒在地上的一层水扫出去,用门口的墩布拖了拖。干完这些,我们坐在床上,看着一条条泥印的地,等着地干。我们问冯建辉到底是什么,他神秘地说别急,地干了就知道了。董鑫等不及,拆下铁皮柜的柜门开始扇,希望地干得快一点。我们也都卸了柜门开始扇。冯建辉看地干了一半,觉得可以了,让我们放下柜门。他站在宿舍中间对我说:“来,小强,咱俩先示范一下”。我站在他对面,他让我摔倒他,我想着电视里那些扫堂腿、过肩摔,过去勾他的腿,他纹丝不动,我又绕到背后,用膝盖顶着他的腰,想向后掰倒他,他扎了个马步,还是纹丝不动。趁我挂在他背上的时候,他抓住我的胳膊,往前弯腰沉肩,把我高高地甩到了空中,在我快落地的时候,他又拽住了我。原来过肩摔是这样的。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们决定玩摔跤。
当时宿舍有五个人,冯建辉那个重量级的有两个,剩下我们三个差不多。我先和董鑫摔了一场,我俩互相攀着胳膊,脚下试图去勾对方,真玩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们一次次撞到铁皮柜,撞到床杆。来回翻腾一顿,又回到了最初互相攀着胳膊的姿势,我们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看着对方挑衅地笑着,胳膊上暗暗发力。最后他往后虚晃一步,我来不及反应,单膝跪在了地上。
冯建辉和阿超也摔了一场,董鑫喊完开始,我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阿超已经倒在地上。我们一阵惊叹。阿超不服,站起来还要摔,这次我们看清了,冯建辉把一条胳膊绕到阿超脖子上,一条腿卡住阿超的脚后跟,往后一推阿超就倒下了。他又教了我们很多招。两手抓住对方的头,脚下从侧面卡住对方的腿,往侧面一掰,对手就会顺势倒下,不过他劝我们别用这招,我们新手把握不好分寸,容易把人扭伤。还有两个人相持的时候,顺势往后一退,可以把对方拉倒。
我们光着膀子,一次次地扑向对方,一次次地倒下。这是我们玩过的最刺激的游戏,可以拼尽全力,动作激烈,又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最多是倒地时磕到膝盖,或者划破手掌。一直到熄灯,我们还是激动不已。脑子里想着冯建辉教给我们的那些招式。之后的一星期,每天回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摔一场。我和董鑫一组,冯建辉由于实力远高出我们,当裁判和教练,阿超和张琦一组。
又一个周日的时候,冯建辉看我们玩得开心,手痒,去旁边宿舍叫来了薛峰,他的发小。薛峰比冯建辉瘦,但还是和冯建辉相持了一会。我们才见识到真正的摔跤,两个人几乎占满了宿舍中间,见招拆招,激烈无比。薛峰撞到了柜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柜子凹进去一块,掉下两个柜门。最后薛峰几乎以下叉的姿势在坚持,被冯建辉顺势拉倒了。我们开始欢呼。
张宝玉是走读生,周日的时候会来宿舍找我们玩,有时候带些吃的,有时候带个psp或者mp4,我们就轮流玩几天,等下次他来时再还给他。这次他带来一本网游小说,厚厚的一大本。进门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印,然后去隔壁喊来了李梓豪。说再比一次。“来就来”,李梓豪回去换了鞋,脱了上衣,穿着一条运动短裤走过来。我们羡慕地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肌肉,以及他的专业跑鞋和运动短裤。他退到宿舍最深处,迈开大步,三步冲过来,跳出了比自己之前高半个手掌的成绩。
张宝玉笑了笑,趴地上飞快地做了几个俯卧撑,又轻盈地跳了跳,也退到了宿舍最深处,他没有直接起跳,而是在墙上蹬了一脚,让身体又往上蹿了一截,像扣篮一样重重地把手拍在了墙上,高出李梓豪半手,离房顶只有半只手的距离了。我们一遍遍高呼着“我草!”李梓豪也试了试蹬墙,他太高了,不太好控制,第一次直接把自己摔到墙上,转过身来他摇摇头,一只鼻孔开始流鼻血。从地上的水桶里撩水洗了洗,他又跳了一次,这次成功了。两人又跳了几次,开始出汗的时候,张宝玉脱了上衣,大吼一声,向墙冲过去。在房顶上抹了一道黑,在墙上留下半个手印。落地后他握着右手疼得直跳,不停地甩着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印,然后开心地笑了,看着李梓豪。李梓豪最后也摸到了房顶。房顶上的两个手印一直到我们毕业还在。
我们看完这场表演,缓了一会儿,冯建辉拉他俩摔跤。先让张宝玉和张琦摔了一场,张宝玉像猴子一样快,总是能跳到张琦身后,张琦还没转过身就被他摔倒。李梓豪和冯建辉摔了一场,个子高重心不稳,冯建辉很轻易得就把李梓豪摔倒了。冯建辉让我们四个人一起上,我们商量了一下,我和董鑫抱腿,张琦应对正面,张宝玉绕到身后。我和董鑫猫着腰,一直在找机会想搂住冯建辉的腿。他很敏捷地变换着方向,张宝玉也没法绕到他身后。冯建辉开始还击,一个冲步把我和董鑫推倒在地。张宝玉抓住机会跳到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冯建辉转着圈想把张宝玉甩下去,张宝玉把腿勾在他腰上,一直往后坠。我们趁机死死抱住他的腿,张琦去抓他的头,他拼命挣扎,我们都咬紧牙抓着不放,我和董鑫几乎是坐在地上。他终于挣扎不动了,我们一起往后使劲,他低吼着,收紧全身的肌肉,脸涨得通红。张宝玉放开腿,迅速地用膝盖顶在他膝盖窝里,他腿一软,往后倒去,重重砸在了张宝玉身上,我们五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张宝玉站起来攥紧拳头跺跺脚,吼了一声,说:“好了,复活了”。
隔壁班一个强壮的胖子正好从门外路过,看见李梓豪在就进来了。传说李梓豪他爸是黑社会,学校的混混们见面都会和李梓豪打招呼。“你在这干啥呢?”胖子问,“看摔跤。”
了解清楚后,胖子也来了兴趣,要跟冯建辉摔。我们不想和混混搅在一起,冯建辉说我哪摔得过你呀。胖子笑嘻嘻地再三要求,然后脸色一变要发火。冯建辉只好和他摔了一次,胖子很灵活,而且还使坏,踩脚、出拳。冯建辉大腿上挨了一拳,被拖倒了。胖子得意地出去了。
李梓豪不屑地说了声:“这傻逼。”
“要不是怕惹事早把他放倒了”,冯建辉愤愤不平地说。
“没事,下次摔他,他要敢找事我弄他”,李梓豪说完出去约战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告诉我们下周日再摔一场。
摔跤就这么传开了,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一声声撞到柜子的闷响。后来大家都开始做俯卧撑,跑步上下学,在厕所蹲着的时候都在讨论摔跤的技巧。那个星期,我们几个轮流把早餐的鸡蛋留给冯建辉,每天晚上几个人一起陪冯建辉摔跤。张宝玉知道这些事后,锯断了窗户防护栏上的一根钢筋,每天晚上翻窗进来和我们一起玩。
之后的一周,上课睡觉的人越来越多了,各个班都是,老师们开始生疑,让宿舍老师查查我们在干什么。宿舍老师以一副侦察兵的姿态,两天时间就查清楚了整件事,但是没人供出我们宿舍,都说突然想起了,就开始玩了。
从此我们失去了关门睡觉的权利。只要冬天一过,门帘一摘,我们就得全天敞开着门,宿舍老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间,像一只鹰一样盯着每个宿舍。会突然地吼一声,谁谁谁,你干啥呢!被喊到名字的那个人就得从床上下来,趴到门口做二十个俯卧撑。
那个周日胖子如约到了我们宿舍,他说他找到了地方,然后领我们去了墙角那个宿舍。由于外面是楼梯,最里面的一间宿舍只有一扇开向外间宿舍的门。那间宿舍也没有窗户,老师看不见。人们三三两两地都涌向那个宿舍,外屋挤满了人。胖子说你们就别进去了,要不我俩施展不开。他和冯建辉进去后,侧门的窗户上趴满了人。我没有去挤,我靠着被子,瘫在一张床上,听着里面的声音。声音开始传出来,从来没听过的巨大撞击声,以及声声低吼。过了一分钟,动静小了,听见冯建辉说还打吗?胖子说不了。门开了,胖子一只眼睛里充满血丝,冯建辉脖子上破了两道。
从那场摔跤赛后,我们野蛮生长的自由时光就结束了。后来又兴起过跑步,一群人在操场撕心裂肺地一圈圈狂跑。初三的时候还兴起过学习,半夜拿着练习册悄悄摸到气味刺鼻的厕所时,发现里面已经站了十几个人,正趴在墙上奋笔疾书,那段时间我们每天睡三四个小时,上课都站着,大腿被自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后来我们都以自己不敢相信的好成绩考上了高中。像被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兴致勃勃地冲向了外面的世界。只是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摔跤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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