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想来两百多年前已近不惑之年的沈三白独自一人回顾此生也是这般感叹吧。
沈复是幸运的。生于乾隆二十八年,时值太平盛世,无内乱无外侵。成长在一个衣冠仕宦的体面人家,读书多行路远。住在苏州沧浪亭畔,经的是江南水乡的润泽,好的是文人才子的风雅。娶了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连他自己都说“天之厚我可谓至矣”,要是不记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浮生六记第一记便是闺房记乐,我想这足以见得他对夫人陈芸的一往情深,即使沈复写到这样安排只是效仿《关雎》冠于三百篇之首。但就我所见,闺房记乐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而芸又是这部分的核心人物。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言:“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芸长着一副清秀的面容,“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而那缠绵的情态,只望一眼便教人烦闷烟消云散。芸自小聪颖明慧,听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后来又自己学会了认字,渐渐通晓诗词。她四岁丧父,跟着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年纪稍大后便靠着女红维持家里生计,一家三口的衣食和弟弟的求学费用全靠芸十指操劳过活。
十三岁的沈复心意投注,不能释怀,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沈母也爱芸性格柔和,所幸有情人终成眷属 。
若说喜欢是乍见之欢,那么爱便是久处不厌了。
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多少爱情在柴米油盐中变得索然无味。但沈复和芸娘的爱情却是安乐清暖,布衣素食中也有风花雪月。
自古才子喜欢描述青楼放纵狎妓游玩之事,少见在自己夫人身上费笔墨的。而沈复如此深情地描绘芸娘,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芸待人接物温和大方,侍奉公婆尤其尊敬,每天清晨日上窗头便披衣急起。沈复倾佩芸品德端正,所以虽然爱睡懒觉,也随她一并早起。从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
欢娱易过,转瞬沈复便要去书馆学习了。离别正逢桃李争妍的时节,而离人“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书馆三月如十年之隔,“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三月后终于归家,与芸执手相看泪眼,魂魄恍化烟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生矣”。
芸还是位心性活泼的女子,她敢于女扮男装与沈复一起去看庙会,能够雇馄饨摊子为丈夫的赏花会温酒,能够主动为丈夫谋妾侍,也有主意为自家公公找姬妾。读来令人神往,芸实在是个有趣的女子。
夫妻间也有不同的喜好,但是各退一步总是海阔天空。比如芸最爱吃芥卤乳腐和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恰好是沈复平生最厌恶的。于是沈复便打趣道:“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解释自幼家贫食惯腐乳,卤瓜是嫁过来才有机会尝到的。沈复又开玩笑问:“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劝他吃一点卤瓜,知其美味。沈复却说:“卿陷我作狗耶?”芸道:“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初尝后沈复便爱上其滋味,果然对一件事物不能总是固执己见,鼻子不喜欢的或许嘴巴却喜欢呢?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夫妇互相敬爱,举案齐眉,年岁越久越亲密无间。在家偶尔窄路相逢,暗室遇见也要互相握住手问道“何处去?”
沈复亲自镌刻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自己拿阳文印,芸拿阴文印,作为往来书信之用。两百多年前的浪漫也分外感人。
盛夏六月,沈复携芸到一个临水小轩消夏。两人终日研习书卷、谈论古史、品月评花。夫妻饮酒作乐,人间欢乐不过如此。
隔年七月,沈复与芸到老妪处消长昼。绿树浓荫,水面风来,蝉鸣聒耳。在柳荫深处垂钓,在土山上观赏夕阳残照。月下对酌,微醺而饭。拿着芭蕉叶当扇子,或坐或卧听老邻居讲因果报应。
清秋八月,两人到沧浪亭席地赏月。月上林梢,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金秋九月,篱笆旁栽种的菊花开遍,持螯对菊,岂不快哉!
芸笑道:“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后来穷困时节,贤惠的芸娘也能让沈复维持干净体面的生活。她会典当自己的首饰补贴家用,她会与沈复一起把家里布置得雅致漂亮,她会在荷花心中放上茶叶,烹雨水泡茶。
这样一个女子,很难让人不喜欢。可惜红颜福浅,她还没有实现那些愿望便撒手黄泉赴。
沈复对陈芸的深情,文中随处可见。仅仅是《闺房记乐》这部分,沈复便有六处感叹芸的早逝。“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得有境地,知己沦亡”等等让人读来心酸不已。
沈复是不幸的,盛年丧妻,发出了“奉劝世间夫妇,故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曰: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的感叹。家中贫寒,女儿当了童养媳,儿子早夭。父亲去世也没见到最后一面,与家中关系也不是很亲密。难得的高山流水知音也早早离世。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四处流离,虽然游览各处风景,但终究比不上有芸相伴。
后来友人赠沈复一个妾,他才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人生坎坷胡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沈复却说自己并非如此,他因为多感情,重承诺,爽直不羁而受到了牵累。这个我就不是很同意了,他所列的这些也都是主观原因,也都是自作孽啊。虽然我欣赏沈复对妻子的深情爱护,但是我也很鄙夷他的怯懦无主见,除了游山玩水风花雪月就不干别的大事了。尽管他也卖画补贴家用,但常常入不敷出;尽管他也听从芸娘建议下海经商,但跟青楼女子喜儿拉拉扯扯让人看得不舒服。尽管两百年前三妻四妾很正常,尽管喜儿和芸娘有几分相似,但毕竟芸娘还在病榻,还等着他赚些钱回家维持生计呢。他却在外花钱如流水,不懂得体恤一下妻子。
沈复的怯懦不仅仅是他的性格原因,往大了说就是封建礼教荼毒的结果,对于父亲言听计从,自己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后来芸娘与沈复父母产生龃龉他也没有什么作为,让芸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子受了太多苦。父母命不可违,但他放任误会扩大这一点就不对了。
要是他能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有志向并为之行动,那么芸就有钱治病,那么女儿不必嫁给一个无能的男人作童养媳,那么一家人也不会分离。可是他始终追求的是闲情逸趣,诚然这种生活也带给沈复和芸很多快乐,但毕竟贫贱夫妻百事哀。
书中其余部分便不如第一部分有趣了,或许是花木修剪,或许是园林布局,或许是游山玩水,沈复都有其独到的见解。而他又是爱动手去做的,这比那些纸上论道的人好太多。如他所言:“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他愿意自己探索美景乐处,而不愿随波逐流对所谓“名胜”趋之若鹜。但尽兴的游记很少,多是他自己觉得俗气雕琢也不愿花费笔墨精心描写的景物,让读者读来也觉得乐趣稍稍缺乏了些。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现在很多人都对一些网红景点念念不忘,有人想去西藏洗涤灵魂,有人想去大理邂逅一段故事,有人想去稻城看看蓝天草原湖泊。然而大多数人都是作为游客,拍个照发到朋友圈炫耀一番便将这个景点彻底遗忘。什么时候用心去领悟自然美景,即使是无名之地也发现其中的美好,并为之感动为之欢欣。或许我们盲目追寻的网红景点在领略后也会觉得不过如此,但当静下心来,不再浮躁,不再步履匆忙,我们会发现身边也有很多美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读沈复《浪游记快》,总觉不如张岱《湖心亭看雪》清淡雅致。共同之处在于都透着浓浓的孤寂,淡淡的哀愁。张岱采用白描勾勒湖心亭景致,让人觉得他这个人也像湖心亭立于雪中一样居于人世,遗世独立。沈复在语言上倒相形见绌了,对一些景物赘述过多显得不利索,他似乎是把自己喜欢的事物尽其所能描绘得详实,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不屑用墨一二。
不过不管怎么说,寄情山水也不失为享受人生的一种好办法。活着就要努力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来相伴嘛。这又让我想起了《活着》中的福贵,父母妻子儿女女婿孙子纷纷离世,最后只剩下他和那头叫福贵的牛了。这样的苦难放到谁身上也很难熬过,但福贵没有抱怨老天,他只是缓慢地活着。对于他来说,可能这是最好的结局。亲手送走自己爱的人,也不必担心自己死后他们的归宿。他失去了财富还能活,失去了父母还能活,失去了妻子还能活,失去了儿女女婿还能活,失去了外孙还能活,失去了朋友还能活。因为活着只是一个人单纯的使命,与旁人无关。生命中那么多美好的人只是增添我们生活的深度和乐趣,而活着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源氏物语》有言:“须知世间万物都不能如意称心,故切不可执迷不悟。”如芸者,不必为给丈夫纳妾一事操持动气;如沈三白者,丧妻也不必出家归隐。
人生自有其他乐趣所在,如大梦一场,悲喜得失诸是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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