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朵朵

海棠朵朵

开在三月天的花，

在人间，

兀自 绽放，

依着冬末春初的薄雪，唤醒了枝头冬眠春栖的云雀。

还有此间的少年，

他循着袅袅的香气，从泼墨素写的画里，踱步而来。

花开如琉璃，清雅而素净，

少年执手而相看，似是故人来。

花开如宦瓷，玉琢而晶莹，

少年捂面而蹙眉，低言是叹息。

花开如温暖，铭心而熟稔，

少年仰头而凝噎，喑哑成泪眼。

前世今生，

他是佛前坐经的和尚，她是和尚日日敲琢的木鱼。

他参不透世间红尘的一丝执念，由痴到狂，心生心魔，佛祖怜他慧耳，亲封在人间坐禅千年。

她是因寂寞跳脱出了佛祖身前的化清池，偷身人间的小妖，佛祖念她旧情，点化在人间不生妄念的木鱼。

那日，

她修身得果，从木鱼中化身而出，在寺殿里轻身起舞，带起寺殿里沉留了许多年的尘埃，呛醒了正在念经的和尚。

他并不识她，她也并不识她。

她并不知今生她是和尚的木鱼，他也不知今生她是他的执念。

喂，臭和尚，为何无缘无故敲我，还敲了几百年。

小僧…小僧…也不晓得，小僧以为小僧敲的是木鱼，哪知姑娘会从小僧的木鱼里化身而出呢？

你以为…你还能以为个甚，姑娘我怎么也是佛前开了光的小妖，哪能被你这个凡间的小和尚敲得，说，拿什么赔我，不然，本姑娘揍死你。

小僧…小僧…也不晓得，小僧只是佛祖教来参经的小和尚，拿什么赔姑娘啊。

唔…这样啊，那，那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就饶恕了你，咦，这是人间，咯咯，人间哈，本姑娘来了。

姑娘使不得，别，等等啊。小和尚看着化作一缕清风遁身而去的小妖大喊道。

只听见，小妖的一声惨叫，她被佛祖铺设在寺里的一道封印击伤，化去了修为，又变成了木鱼。

小和尚怀着好奇起身拾起了这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木鱼，双手捧在胸前，细细的看了看，又喊了声姑娘，没人应答，就这样过了些许时间，木鱼还是没有动静，他缩了缩头，想去敲木鱼，可他心知木鱼是生灵，以前是他不知，现在他知了，又怎下得了手，但他生来的任务就是念经敲木鱼，不敲木鱼，他还能干嘛了？

哦，那就念经吧，念着念着，小和尚感觉累了，也就睡着了。

有日，寺里起了大风掀翻了屋顶的几只瓦片。

有日，天上的大雨透过殿顶的瓦片稀稀疏疏的落了下来，

惊醒了熟睡的和尚，凉疼了受伤的木鱼。

和尚似是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才发现身前的木被雨打湿了。

他想了想，既然他再用不着敲木鱼了，木鱼又受伤了，那怎能被讨厌的雨淋湿呢。

他笨拙的伸了伸手，将木鱼抱在了怀里，又觉得不妥，于是解开胸前的衣襟，将木鱼贴在胸口处，又沉沉的睡去。

又过了几百年，

小妖醒了，

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暖暖的云里，

她本能的想飞走，又似留念这篇温暖，

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其实，这暖暖的云不是云，而是和尚修行千年的佛性，自从小妖受伤之后，这佛性在一天一天的减少，因为她是妖，她在吞噬。

转眼间，三千年一晃而过。

这日，是佛祖预言小和尚和小妖成正果的日子。

佛祖问道，了然，你可悟了？

弟子悟了。

你悟了什么？

弟子也不知悟了什么。

那你可愿随我而去。舍了这尘世的纷扰，隐士修心。

弟子愿意。

你既然愿意，为何舍不得怀中的木鱼。

木鱼，陪了我千年，我为何要舍弃她？

你是舍不得木鱼还是舍不得木鱼所化的小妖？

弟子…

你三千年修行参经坐禅，一念未死一念又生，我本意让你化去前世的执念，修得一身空灵，之后随我去济世传法，却没想到你懵懵懂懂，由怜生爱，与小妖在空见寺里睡了千年，你非但未悟得了什么，又偏偏横生执念，你可知我们修佛之人哪能起得来情爱之心，况且人妖殊途，你这是作孽啊。

弟子…弟子，知错了，望佛祖指点。

你全身佛性十余一二，被那小妖吸取，三千年前，我恐你贪念尘世，所以在空见寺里念了一道画地为牢的阵法，没想到小妖提前醒来，被阵法重伤，之后你们相见相知，也罢，这因果也是我的失误，我观你虽佛性大失，却识海中慧剑通灵，日益圆满，你出慧剑吧，斩了这情丝和记忆。

佛祖又看了看了然怀里装睡的小妖，问道，小妖，你可愿意？

小妖，不愿意。

你不愿意又能如何，这世间的缘法本该如此，今日，你和了然缘尽，你去吧。

小妖看了看，手足无措的了然，说道，我…不愿意。

佛祖看着倔强的小妖，再没有说什么，念了一句遏语，

如是我闻，空心以见性。

于是，弱小的小妖便被化了去，空空如也。

了然看着怀中的木鱼变成毫无灵性的死物，茫然的闻佛祖，

她去哪了？

去了轮回。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不能。你去化清池吧，洗净身上的红尘，随后再来见我。

于是了然便又在化清池里沉沉 的睡了过去，他失了记忆，失了有关小妖的记忆。

他不知小妖，那日分了灵魂，一半被佛祖化去，一半隐在他胸口成了一道印记。佛祖也没想到，小妖宁愿忍受撕裂灵魂 的痛楚，也要跟了然在一起。

化清池里，了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鱼，朝他吐了一个泡泡，泡泡愈来愈大，将他困在了里边，这是小妖偷学佛祖那道画地为牢的阵法。

小妖有怨念，小妖要报仇。

化清池是她出生的地方，既然来到了这里，怎会死去，她只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的足以勾起了然的记忆和执念，而了然对小妖的记忆就是那段敲木鱼的时光，执念也是时光里，我愿意被你敲，你愿意敲我的爱情。

又是 三千年，了然醒了，也悟了，这次他是真正的悟了。

六千年前佛祖 说他身具慧根，与佛有缘，三千年前他修的慧剑斩情丝，现在，他出的也是慧剑，这回却又斩的是慧根。

他悟了，既然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又怎样去济世救人了。执念也罢，贪念也罢，即使仓河干涸，佛国成灰，这次他只愿跟小妖在一起。

他双手合什，搭意桥，出慧剑，斩清池。

那一日 ，化清池水沸腾，渲染了整个佛国，从灵山到净土，一泻千里，无物可阻。

传说，华清池下镇压的是轮回，凡人死后，灵魂进入 里面洗净前世的种种，才能入轮回。

也有传说，华清池水 是世间最神奇最干净的灵水，但当着灵水染上俗世的气息便会变成世间最毒 的毒药，侵蚀记忆，燃烧灵魂。

了然和小妖并不知道这个传说。

所以，当了然用慧剑斩断了华清池，灵水从佛国流向人间的时候，已经迟了，幸好的是还有小妖的泡泡 保护着他们。

了然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呆呆的站在灵池边。他觉得 很可笑，他失了记忆又回了记忆，而现在又要丢失，这种灵魂上的折磨比炼狱之苦还要痛苦千倍。

站在他对面的小妖很平静，依旧是了然初见的那个样子，青衣如水，钟灵玉秀。

小妖静静 的看着面前的男子，也许是最后一面所以格外的认真。

末了，轻声的问道。

六千年前，空见寺里，佛祖面前，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却没有机会，现在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然，你告诉我，你可曾因我动情，可曾深爱与我。

爱能怎样，不爱又能怎样。了然木木 的出声。

了然，你相信宿命吗？这回小妖的声音更轻了，迷离的像在另外一个时空。

修佛之人，不信宿命，只修因果。

修佛，你修得哪门子佛，你斩了慧根，破了佛心，那里还是修佛之人。小妖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像一把诛心的利剑，直刺了然的本心。

了然没有回答小妖的质问，只是用念力画出一面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疯癫的大笑起来，随身宣泄出的念力喷涌而出，以了然为中心激荡，将挤压在泡泡周围的灵水推到了千里之外。

镜子中的了然，竟不知在何时长出了满头黑发，小妖被了然身上的气息挤压到泡泡的壁面上，气息越来越弱，她低低的抽泣起来，了然，了然，了然，你不要这样，你会成魔的，放弃执念，忘了我吧。

了然将要成魔，识海中佛息和魔念各据一边，一柄白色的慧剑浮空，保持着了然最后的一丝清明。

他 的气息越来越诡异，慧剑也快被魔念吞没。

他大吼着，不成佛，便疯魔。

不要…

竖子尔敢。

从灵山赶来的佛祖唤出法身，双手合十，念道，

度苦海以明光。

从他身后化出千万的佛子，同他一样念着这句遏语，他们要将了然渡掉，不度化，只灭魂。

漫天的金光汹涌而来。

了然闭眼有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妖，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一把将她拉在身后，唤出念绳，绑在他的背上，说道，随我杀出去。

嗯，小妖知道他已经给他答案，他已不是千百年前佛祖前那个唯唯诺诺 的小和尚了。

了然又出慧剑，他只有一把慧剑，不同的是这次慧剑被妖异的紫色蔓延，那紫色是他识海中金色的佛息和黑色的魔念交融而成。

慧剑出，风云变色。

了然飞身而起，大吼道，破大自在。

两种庞大的能量在空中相触，先是死寂的光明。接着又陷入汹涌的黑暗。直到很久之后才归于平静。

光明里，慧剑应声而碎，了然放开背后的小妖，转过身看向她，又紧紧的抱住小妖，小妖顺从倚在了然的胸膛处。

你知道的，自我从把你当木鱼暖在胸口处得那刻起就爱上了你，这么多年来，我太愚拙，始终看不破那执念，现在明白了，却是我们身死之时，小妖，我对不起你。

了然，我从佛祖的化清池里偷跑了出来，去过人间，看遍了世间千千万万 的爱情，我以为此生我不会遇到爱情，却还是遇到了你，我们虽没有山盟海誓，没有天地为证，没有肌肤之情，可我还是感谢命运让我遇到你。你知道吗，妖是很寂寞的，所以真的谢谢你，我已经很知足了。了然，化清池的水弥漫在天地间，我们可能要死了，所以，一起走吧。

嗯，小妖，一起走。

黑暗里，小妖和了然被黑暗吞没。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然投胎为人，醒了记忆。

记忆的重点是，小妖说的一段话，化清池的灵水染了尘埃已变成毒水，幸运的是我们被那股能量冲到了轮回里，可轮回之后我们对前世的记忆将被洗末，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被你忘记。你与佛祖斗法，身受重伤，而我的灵魂以前在华清池里蓄养千年已经完整，所以在轮回镜前，我会用我的灵魂包裹着你的灵魂去投胎，这样你的记忆就不会消失，了然不要难过，我不会消失的，你投胎之后醒了记忆就去找我，我不知道我们会在那个灵魂里相见，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唤醒我的记忆，记得去空间寺找到那只我的灵体所化的木鱼，那是唤醒我记忆 的关键。

嗯，再见。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一次他是冷漠无情的将军，

一次他是杀人无数的魔头，

一次他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一次他是不知世事的疯子，

一次他是域外的冰息，

一次他是宇内的天火。

…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他看尽世间的沧桑，阅尽千山万水，各种不同的记忆，消失，又拾起。他感到很混乱，很痛苦，如果再找不到小妖的话，他真的会疯魔。

小妖，小妖，你到底在哪里？

但他不能放弃。就算世间荒芜，轮回干涸。

这一世，

那个从轮回里阑珊而来的负剑少年，

风扑尘尘的走在沧海斑驳的记忆里，

去寻找纪元中他丢失的青衣女子，

空见寺外的倾心湖畔边，

开在三月里 的海棠花，

静静 的伫立在那里。

原来从有到无，从序到末，时间无涯的荒野里，

那个叫小妖的 的女子一直等在那里，一直开在那里。

少年踏着雾，循着海棠独特的香味来到这里，那是小妖独有的香味，那开在漫山遍野的一束紫色的海棠。

少年跪在软软的泥土里，伸出手轻轻的触碰，轻轻的回忆，唤了一声，小妖。

猛然的放声大哭起来，

来来往往的世人好奇的看着 那个跪在花地中央捧着紫海棠白衣少年。

为什么他哭了，

他们或许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

那紫海棠。

那是他历经千千世世要寻找的人啊，

那是他深爱的小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