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很多梦。
曾为京杭河畔柳,帝王挥笔赐姓杨,也做过大隋天子钦兴科举。
但实际上我只是浑浑噩噩的小职员,一只公司的寄生虫。抱怨着待遇的微薄不公,幻想着前台接待制服下的身体,擅长在一秒之内将PSP掖进抽屉,得过且过。或许伏生一事,或许浮生一世。
7月25日 星期三
午间的阳光垂在窗台的绿植上,叶片挂着几粒水珠。在表针滴答的下一秒,我正在用手掌将外卖餐盒压扁。邮件的提示音悄悄地出现在休眠的屏幕背后。
出乎意料的,既不是纷杂的广告信息,也不是某个注册申请,甚至不是等待完成的策划任务。
一封题为“1010”的邮件——“七月二十五号,星期三,李英甫。”——正文也只有一行字。
我没有认识很多李英甫,这并不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名字。我认识的李英甫是一个略有谢顶的中年男人,喜欢在干瘦的身躯外套上肥大的外衣,像是一袋被人扎漏了的薯片儿。这袋薯片儿不会摆在超市的货架上,现在却坐在离我五米远的隔断间中。我的部门总监李英甫。
但这并不是他发的邮件,这个人痴迷于用励志词句作为微信、邮箱等各类社交应用的昵称,死板而又苛刻,讨厌玩笑,更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提醒我今天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黑色星期三。显然这封发件人叫“KG”的邮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不排除这是一个恶作剧,在这个百无聊赖的中午。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恶作剧的唯一用途就是让我从窝了一上午的椅子里站起来,扫了一眼偏头补觉,流了半滩口水的秦和。与我相识了快十年的死党,大学时成天蹭我饭卡的猥琐男。
“走,抽根烟去。”沈松拍了下我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与秦和刚刚进入公司一周就招安了沈松。虽然七月流火,飒爽不似当年,但是组织精神还在,金字招牌不倒。
烟雾缭绕,卷动发丝。一支玉溪,半场谈笑——“烟头熄了再扔!”保洁大妈怒目而斥。
当聂岚撩过一缕头发,从我怀中捻了一颗爆米花塞进嘴里的时候,我早已经忘记了邮件与总监,疑虑或烦躁。眼里只有荧幕上的故事,心里只有座位右边的女孩。聂岚是我二十五年人生中最出色的运气。是她帮粗心的学长卷起毛糙的牛仔裤脚,是她帮萎靡的夜猫找回前半夜的甜美睡眠。我不曾许她风花雪月,也不曾予她半边浪漫,她却沉醉得温柔细腻。
7月26日 星期四
惊呼声搅拌着早点噎入我的喉咙,空气如同被揉碎一般粗糙。
两个陌生人在我面前坐下,衣服带来一阵轻薄的洗涤剂味道。年纪稍大的一个向我立起了他的警官证,照片上的他却是那么年轻。
总监死了,那个名叫李英甫的总监昨天夜里被勒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惊恐的眼神和宽大衬衫下的挣扎。
还有我的惊恐。
办公室里的工作假装自己在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人人的脸上都满是异样。那封邮件依然在那里。我没有选择将它讲给刑警。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就像我一贯安慰自己的借口。
纸张刮过手指发出清脆的刺啦声,冷气充裕的的空调房间里却显得突兀而刺耳,秦和正在冲我挤眉弄眼。在一片安静中,我又听到了表针的滴答声。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四,聂岚。”
当我把聂岚从幽深的饰品小店中拉出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向面前嘟着嘴的女孩解释这个噩梦。行道树缓缓落下一片绿叶,无助而又凄凉。
伪装成一场普通的约会。我们旋转在时钟的针尖,生怕滑落了牵住的手。
“这么晚了,你直接回去吧,不用送我了。”她扬起嫣然的笑脸。怎么可能。我苦笑“我恨不得整晚抱紧你。”笑脸晕得绯红,她轻轻挣开我的手,在夜色中转身成了背影。
然而只剩下背影。
我仿佛看见,白色的衣衫飘飞如同慢放一般的沉缓。我仿佛看见,蓝色的声音筑成了坚冰,寒冷无情的破碎。我跌倒,爬起,晃荡地奔跑,轻轻地流泪。我想要接住这片衣衫,就像接住行道树的落叶。双手捧不住的流逝。
肇事的车子却是那么快,快得让我心悸。
因为那远去的牌照,让我坠入更深的坚冰。
“KG 1010”
7月27日 星期五
凌晨五点的寒意透过裤子渗入体内,细碎的烟灰磕满了整个台阶。
我倚靠着医院粉刷得雪白的墙壁,被晃动在楼梯上的墩布甩下几滴水挂在头发上。
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
滚烫的咖啡侵入了冷凄的眼泪,所谓伤感却总是因为离别。
手指划过屏幕,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电话号码上。
“我们一定彻查这个发件人的IP。”警官分开紧扣的手指,开始在软皮本子上记录着,身上散发着一阵轻薄的洗涤剂味道。突然响起的手机让他皱了皱眉头。
我搅动着已经冷掉的咖啡。“我现在有一个老案子要去处理一下”警官推椅子的动作掩饰不住他心中的匆忙与焦虑,“如果查到什么我们会马上通知你”。
饱腹能带来踏实的存在感。然而这种踏实感在我查看了邮箱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的发件人,熟悉的主题。令人恐惧的熟悉。然而唯一不同的是,邮件的正文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孙伟平。
真是可笑,在我二十五岁的年纪里,没有飞黄腾达,没有声名显赫,却有了预知死亡的权利。然而我却无能为力。尤其是这一次。我翻遍所有的记忆,不曾有一个孙伟平的印象。
我试着拨打警官的手机,令人烦躁的关机提示。
没有月亮的夜晚,漆黑的夜幕,漆黑的房间。隔断这两片黑色的,是紧闭的窗户。
电视发出荧荧的蓝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窝在沙发里,目光呆滞。
7月28日 星期六
早间新闻的开播声音轻易地将我吵醒。干渴与刚起的混乱让我随手抓起茶几上剩下的半听啤酒。喝了半口,吐了一地。
电视机正在努力地哀悼着一名刑警的殉职。孙伟平。
遗照上的警服笔挺,仿佛闻得到的洗涤剂味道。
窗外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
我盯着邮箱里的三封邮件发呆。结构统一,日期鲜明。
我努力想要从这一串串死亡密码中看出一些端倪。一无所获让我恼怒。内心充满恐惧与茫然的恼怒。然而我知道,它又要来了。
“叮铃”。
即使早有准备,邮件的提示声音仍旧让我的骨骼打了一阵寒战,仿佛掉进三九天的冰窟。
这回的名字是秦和。
秦和显然无法接受我说的一切,不停地开关窗户,将滚烫的烟头戳在光滑的瓷砖上。他接过我递来的一杯凉水,一饮而尽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他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开始自言自语,将手中的纸杯捏得皱褶不堪。
毫无征兆的,他忽然站了起来,撇开我的手,力气大的吓人。
当我追出门去的时候,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打不通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是无数播向秦和的未接电话。
还有一条沈松发给我的短信——“我知道发邮件的人是谁”。
雷声忽然在我耳边炸裂。整个晚上都没有闪电,天空中下着黑色的雨。
7月29日 星期日
护士踮起脚尖摘下输液袋,转过身子露出了躺在床上的秦和,安详而又静谧。
这份安详在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的瞬间消失。“沈松!我看到了!人都是沈松杀的!”他死死攥住我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雪白的枕巾衬得他格外激动。
“他人呢?”我心中就像有一只雏鹰,正在崎岖的峭壁间升起。
我看到他的急切滴滴地散去,眼眸中开始充满了彷徨。
“沈松被他推下了十二楼。”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我们查到了发件人的IP,KG不是沈松。相反的,他还救了你。”进来的人把一张纸放在了秦和手边。
我看到秦和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警官的眼里满是坚定与正义。
干枯的茶叶在氤氲的热水中舒展开来,慢慢冒出清香。
我看着面前发件人的地址。我的地址。
我看到李英甫,看到聂岚,看到孙伟平,看到秦和,看到沈松。
他们一一从窗前走过。
午间的阳光垂在窗台的绿植上,叶片挂着几粒水珠。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黄色的药粒,白色的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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