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歌(小说)

作者: 王安忆 | 来源:发表于2018-07-23 22:40 被阅读5次

    作者:王在

                        抒情

                                  ――本节与故事无关

        村庄是一团迷朦的花朵。

        四通八达的道路通向山野、城市、温柔之乡。当我的一些早晨被轻而易举地抛撒在里面的时候,有很多的飞蛾在天空召唤,象四大皆空的大师,冥冥之中播下醒世的豪言壮语。

          凝重的雨露之天,我以愚者和智者兼收并蓄的姿势站在我祖辈已经破碎零乱的香土上,我突然感到沸腾的血液在朝泥土里奔涌,我该欠下故乡的豪情。跨过寂寞与孤独的山峦,在个人与群体,历史与文明的方寸之上,那时才看到一点点光明走来,朗照天宇。

          青山绿水四溢漂荡。深沟浅溪叮当作响,没有房屋,没有家园的家园。小鸡和野狗,叫春的猫,不停的蝉鸣,美丽的乡村女子,唠叨絮语,喁喁情话。一片海,美妙清澄的大海。精致而绝妙的小船驶向岸边。

          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如果我不写下什么是不是会损害什么?我会不会被纯朴而厚道的村庄所抛弃而自甘放任自流。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价值有不同,有的轻于鸿毛,有的重于泰山。冥目的伟人在看清了生命真谛和概括了人生意义的时候,他也糊涂地撒手人寰。于是我想摆脱伟人的羁绊,写下模糊一生的文字,并不是想让谁来困惑不解,但我想请或者要求让我伤害过的人原谅我,正如我曾经原谅过你们对我的伤害一样。

            我会认真地写作。在暖和暖昧的日子里,我打开语言的迷宫,跨过荣辱的障碍,越走越远,丝毫不惧别人抢白我,敲我的门,打碎我的东西,我仅是一朵苍凉的葵花。

                  描写

        这是一座老式木屋,有三百年了。假如没有三百年,也要挺立在这里活三百年。同村庄里所有的房子没有什么大同小异。斑驳陆离的墙体刻满了久远的足迹。灰色的陈年老瓦覆盖在上空,象一座中世纪欧洲的城堡。四周布满青苔和虫子。这里己没有一个主人,主人已新迁,对面的幢幢新楼里有一个是他的老主人。当我住在这座漆黑而朽烂的木屋里,真担心有一天会塌下来,将我摧毁在这个村庄,我将一事无成。

            在《夏天》这部作品里,我曾说过,我要到一个地方去采访一个人,这个人就住在这个村庄。我将写一部关于他的传记。然而他永远也不想见我,是不是他不愿将自己的陈年往事公之于众,是不是他将个人的奇迹带进坟墓永垂不朽,如果是这样,我的良苦用心也只好好事多磨般地消在泱泱人世了。

          那么我的这篇作品己经不能再算是一部小说,它只会成为评论家攻讦和嘲讽我个人的把柄与凭证。我知道无聊的评论家早就无事可做,如今干起来很顺当,并能遮掩群口,自己会毫不费力地占据领袖和导师的地位。

          刚才我对这座房子进行了描写,它只不过是个空屋,仅能供我睡觉吃饭写作。一旦我说出来,你们就知道里面东西之少,陈设之陋。

          我正在伏笔描写村庄的形状。这象碗一样的村庄里面装满了鸟,兔子,蛇和猫。它在天空的朗照下渐渐明亮起来,当我习惯了城市夜空的灯光之后,久久不能在乡村那只有八瓦的电灯泡下工作,光线己使我摇摇晃晃。我己经忘记了桌子,床,墙上斑驳的影子了。

          我想我要找的那个老赵会不会出现呢?

          我的门被敲开了。打开门,雾气横撞直冲,迷朦了我的眼晴。站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黑而瘦,我看见他的两眼炯炯有神。他说,他叫树,本村的。你姓刘,作家。有人请你吃饭。我说:这行吗?树说:怎不行?我说:吃饭。树说:我们这里吃饭就是喝酒的意思,就象有些地方叫坐坐就是吃饭的意思一样。我拉了那个青年一下,他把身体转过去了。“叫你刘老师,行吗?”他说。我说:叫什么都行。树嘿嘿嘿地笑了。这一笑使我显得尴尬,我的年龄已非他可比。我说:有代销点吗?他说:干么?有。我说:买两瓶。他说:有酒。我们沿着一条弯弯拐拐的田埂路,露水拍打着我们的脚背,在一晃一摇的电筒光里走进了一幢房里。坐吧,树说:刘老师。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她象干百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更无法区别他们。在电灯光下,她穿着薄款的衣裳,全身的轮角都透视在灯光下,朦胧美丽,贤惠热情。她说:刘老师,坐。亲热地招呼就如我就是她弟弟。一会儿,菜出来了,酒上了桌。一会儿来了个姑娘,灵秀单薄,穿条裙子,站在树旁边。树说:这是我女朋友。那是我妈。我望了望他们,一会IL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溜溜地打量了我一眼。妇人说:他叫卢贵,村长。树又把贺清请来,贺清是个小学老师。贺清尴尬而孤独地坐在那里看着地板,沉默不吭。我们大家被吆喝着围成一团。妇人说:今天请大家来耍一会儿,没什么好吃的。大家说:那里那里。贺清不作声,孤独地慢慢地坐在侧面。我和卢贵被推上上席。一堆笑容在卢贵的脸上一夜都不曾消失。劝酒,乡村似的劝酒,没有人醉就不会结束。我们几乎在一顿酒席里面走过一生。我获得了许多的知识,以后又用这些知识应付同桌的客人或朋友,不久大家又相互忘记。然而那乡村之夜让人终身难忘。倒不是那里面包含了多少诗意和优雅,那更多的是一份纯朴与真挚,在现在的城市已找不到这样的酒席,尽管那里面充满了一个个阴谋,但它也无法击落我对他的美好感受。

          卢贵一一地敬了酒。贺清不喝酒。树和那姑娘早早地下了桌,一边去了。妇人一一敬酒。我也一一敬酒。村长卢贵想赖。妇人站起来按着村长的手:不喝不行,刘老师都喝。贺清望着,一边等待一边煎熬。村长喝了,瘫在桌子下。村长说:我没醉,我没醉。妇人把他抱起来放在一张空床上。妇人又和我喝,我不好拒绝。男不跟女斗。终于我也醉了。

          第二天,我和村长睡在同一张床上,沤吐物到处都是,酒臭熏天,我尴尬后诲不已,希望有个地缝钻下去。今天真出了个大洋相。

          妇人进来,笑了笑。她动手给我们扒衣服,打扫房间,把树的衣裳给我们穿上,当我们离开这幢房子的时侯,心里很不安。

              说明

       

        既然我己和他们见面,注定我们有萍水相逢的缘分。生命要讲缘分,但老赵的踪影全无。而贺清却给我很深的印象,人是不是有某种灵性?

        树和姑娘眉来找我:刘老师,你给我妈说,她不准我们结婚。我今年二十四岁了,眉二十五岁了。我很惊讶:为什么?,眉是不错的姑娘呀。树说:妈不喜欢。我喜欢眉,她也爱我,不信你问她。眉望着我点点头。眉走近树把手穿进树的胯弯。不会吧,我说:天下不会有这样的母亲,她不想儿子获得幸福。树说:妈就是这么死板。

        为了眉也为了树,为了他们后一代人比我们幸福,我们没有理由保留什么。为别人干些什么,自已的心突然豁然开朗,轻松百倍,老赵给我的压为也不翼而飞。

          询问或回答

        面对树的母亲,我很真诚。我说:为了儿子的幸福,你放手吧。“什么,你想让我儿子与眉成亲,废话。”妇人说: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我无法奉告。

    ――眉不漂亮?性格不好?不尊敬长辈?

        ――  不是不是不是。

        ―― 行为不俭点。

      她摇摇头。她甚至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眼中充满绵绵无尽的忧思。我想任何事情不强求,我站起来走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然后又嗫嗫地退回去。我望着她,她圆睁了眼晴,放了我。“你是尤吗”,“什么,什么?”“你一定是尤”她象在自言自语。我站着:我不是,我叫刘玉。她的激情一下子消失了,回到那间木屋,我展转难眠。难道她真是静。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里,她已经死了二+多年了。二十多年的往事如今重新勾起,我感到自己来此实在后悔。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想。

                      往事

    二十多前,迷茫的小村庄。

    尤随着一群年轻人来到了村庄。他住进了一个叫强的院子,强有一个女儿叫静,比尤大二岁,女人的成熟在她周身洋溢,青春蓬勃生长,尤和静相恋了,他们真的忍不住从生命中喷发出的炼狱之火,他们在一些夜里轰轰燃烧,几年后尤上了大学,抛下了静,静背负着沉重和羞耻离开人世,当尤在大学得到这个恶噩,他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悲伤,当他送走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后才感到人生失落了自己。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什么。他毫无选择地选择了局长的女儿。一个骄傲自大的女人。他们简单地度过了几个夜晚,就开始了漫长的分居生活,他带着一支秃笔四处飘泊,在故事里生活,好多时候他厌倦了写别人的故事,他觉得这是对别人的伤害。为了不伤害,他必须用意象,曲笔,隐喻来完成他的小说。“静,真的是你吗?我是多么的爱你”尤对自己说。

       

                        贺清

        贺清把报纸贴在墙上,然后把自己涂的向日葵粘在上面,于是就久久地跳望,接着说几声:很好很好。

          学生己经回家,学校的院子一片空旷。贺清在看一本杂志,很旧很旧了。

          夏天的雨哔哔叭叭地下起来。贺清打开窗子和大门,铺开一张偌大的纸,拿着扫把在白纸上描画,他画了一块巨大的背景,小小的村庄,茅舍,楼房,几个小学生。这些很矮很小,纸的其它部很宽很高,在纸的上方有几笔轻轻的迹印,象一片乌云。在纸的下面题了两个字:天歌。字写得有生气有韵味,有艺术感。

          雨积满了院子,漏进屋来,打湿了桌子上的作业本,他把它搂开放在床上,水已经铺满了他的床脚。他坐在床沿看窗外的雨。他的脸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好象甘于这种艰苦而沉默的日子,对雨水与房子的破坏好象是种幸灾乐祸。

          贺清今年三十五岁了,至今未婚,不知他是否有过女人。而今孤独地住在这个破烂房子里,放了学就拿着一本很旧的杂志,他的屋角堆了很多的旧杂志。也不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总之,他的故乡很远很远,好象是个神话。独在异乡为异客,他教书特别努力,他不想按传统的方法教授学生,他让学生去理解去实验。他带着三个班,有个女生十九岁了,看着都象个成熟了的女人,他在讲课,那女生望着他,脸红了,他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请贺作客的家长很多。下雨天,他没有去,今天端午,吃粽子,纪念屈原。他对屈原特别有感情。学生给他送来了粽子和鸡蛋。

          自从静的男人死去以后,他感到特别的轻松,好象有幸福来临。他认识静是那年那月他也记不清了。他上完课,来到山坡上和那些女人聊,其中一个鹤立鸡群,又白皙又水灵的女子就叫静。她的男人在一个夏天里被野蜂叮死了。他参加了隆重而悲哀的丧葬。但他没有跨过她的门槛一次。

          他在翻一本杂志,杂志里有篇文章,写一个女人手淫的故事。他想,青春欲滴的静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是不是也沉浸在手淫的快感里呢?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静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就睡在静的床上,被静教导着如何行房做爱,怎样才能让人神魂颠倒。

          呸,他说:我才是个十全十美的行家里手。师傅是我,我就是师傅。好象他已经冲进了静的屋子,扳倒了静,释放了全身的勇气和力量,飘飘欲仙。

            由于这些冲动,他想静的男人好幸福,不论生死。他对静男人充满了热情和敬意。一种怀念一种嫉妒,一种无法说清的夏天的感觉。

          他从这座破烂的院子里走出来,沿着缓坡,跨过玉米地。他想静的房子就在玉米地对面的那团密的竹林里。然而他走进的是村长的家。卢贵女人拉了拉他的胳膊,热情地招呼他:贺老师,进屋吧。贺有一种措不防及的感觉。他的脸顿时浮现出一种尴尬和不安。“不了,不了。”,村长在家里呢?那好那好。村长说:喝酒吧。贺说:喝洒吧。村长说:你怎么还不结婚?贺摇了摇头。村长的女人瞪了村长一眼,村长象明白了什么,也就没有再问下去。贺说:静和树很孤单。村长:树大了,静更孤单了。又说:树和眉在一起。贺说:静一个人更孤单。村长女人说:你喜欢静。村长说:她都是个老太婆了。贺摇摇头。他们又沉默着喝酒,喝了一碗又一碗。村长说:我一定想办法给你补工资,把村里的羊卖了。贺说:干万不要。钱乃身外物,别人会说闭话的。村长在摇摇晃晃地望着摇摇晃晃的贺的影子消失在玉米林里。

                     

                        小说

          二十多年了,谁知道他还回来。人生真是无处不相逢。天黑后,静早早地关了门想。儿子和眉去县城买抽水机去了。当她点亮灯坐在床上闪现一幕幕人生经历时,有人嘟嘟地敲门。是村长,这个精明鬼,他知道树今天走了。早早的就来了。她犹豫了会儿,然后开了门。

          卢贵一下扑过来,抱住静就亲。静失去了往日的热情。村长急不可奈地把她掀上床,也没有看静的脸色就行动起来。他一边动作一边说录相中如何如何,甚至低下去亲她下面。她想说:别。然而一种留恋一种力量控制着她的反抗情绪。去吧,真贱,让你贱。今夭,她无论如何也达不昔日的辉煌境界,岁月不饶人啊。不知不觉中,她感到人生的苍老,岁月的蹉跎。人老了,总有些事情要弄明白,要交待清楚,人总不只是为了个人的快乐,正是在不知不觉的快乐中给自已和别人留下了许多的遗憾。她恨卢贵,瘫在那里的卢贵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梦。

            尤又回来了。树又要和眉结婚。村长和自己偷偷地来往。丈夫早去。贺在悄悄地爱自己,贺连手都没有和自已碰过,贺也快老了,还没有结婚,她为贺悲哀。

          这一切都得让树和眉清楚。

          你怎么了,不高兴,卢贵说。

          静一声不吭。你怎么了?卢贵吼起来。静仍然不吱声。卢贵爬起来,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她感到极度地悲哀,为自己。

        她爬起来,翻出了已经发黄的信,那是尤写的,那时她已怀了尤的女儿。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她的初恋。

            她曾对尤怀着深深的恋情,他的沉默他的才华他写的诗。然而为了他的前程为了永远地爱他,她抛弃了跟他远走高飞的打算。

          忘掉我吧,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忘了我,好好地读书,完成学业。

          这一次欺骗却编织了自己一生的痛苦。她生下了女儿眉,在远方。后来眉却被一个男人带回来了过继给了一个外庄的农户,后来老人都走了,留下了眉,眉和树在一所中学念书。他们有了感情,依依难舍。如今他们竟要结婚,当母亲的如何说得出口。一个不正经的母亲,一个坏女人。她不想在儿女面前做个不称职的母亲,给儿女们一个轻浮浪荡的形象。

        她在心里说:卢贵,你别来缠我。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她梳装打扮了一番,去找尤。她敲开了我的房间。我知道她会来找我,不然我也会找她。她站在我面前,对,正是原来那个朴素灵秀落落大方的静。“静”“尤”静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我说:别哭别哭。我说:为什么你要去死?静:都是为了你。你去上大学时,我怀了孩子。我说:后来打掉了?静:没有。她一直活着,现在也很好,但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问:她在哪里?我想见她。

        静没有作声。

    静扑在我的怀里哭了。我抚摸着她的头,手穿在她的头发里。我不禁回忆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在那片王米林里疯,疯够了,我们依偎着一直等到星星点灯,等到月亮归来。

        海誓山盟,爱情永驻。

        如今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相爱的人都已步入老境。在人生的后半生争取能活得轻松快乐一些,然而现实却那么残酷。

          好多同事都在四十多岁就离开了人间,在他们走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堆文字和凄凉的人生。当路遥死时,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一个勤奋执着刚强的人,一个为许多人敬仰的作家。还有人二三十岁就自杀了,象海子,海子创造了中国诗坛的神话。难道艺术家真的无法解决事业与生活的矛盾。他们生活的能力极为低下,内心的强大刚强和生活的无奈,迫使他们举手投降。

        想到这些不禁悲哀起来。自己能给静什么?不是夫妻也是夫妻,并且她为自己生了女儿。如今真正领了一张证书的,又有多少算得了真正的夫妻。有官员二奶三奶四奶妻妾成群,有女人红杏出墙,哪个有钱就跟哪个跑。有富贵结了又离离了又结。男人不就图个漂亮,女人不就图个有钱,其实漂亮和钱都是虚的。我的泪流下来落在静的颈上。静抬起头,我们四目相望,都是泪眼汪汪,我们久久地抱在一起,把这些年的悲伤,痛苦和失望全部都抱在一起。在村庄的破屋里,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抱着,也许站了一夜。

    我没有去死,也没有远逃。我骗了你,其实我的心在痛。在一个亲戚家生下了眉,后来亲戚让别人带着。我回到了村子,村长容纳了我,我感激他,真的感激他。后来我和春结了婚。春是个弱小老实的男人。他爱我关心我,可是当生下树时,春就无缘无故地死了。村长说是被野峰刺死的。死在玉米地里。当我们看到时,他已全身肿胀,很难看。我不想再结婚。如今树和眉都长大了,我很高兴。

        我说: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眉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明天或者后天。

        我说:我等着她。回来后,你一定让她来找我。

        眉咚咚地没礼貌地敲开了我的门,“你是刘老师?”,我笑笑。眉怒视着我:我知道树妈请你当说客的。她要我来,你看该怎么劝我?还作家呢,自由恋爱都不懂,什么时代了?不是旧社会。说后她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就象年轻时候的自己。也象年轻时候的静。

          我说:你坐啊。她说:就不坐。

        就是静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倔强,漂亮,说话刻薄,挖苦人不要命。

        我说:眉,当然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大人不能干涉,我们都没有这个权力。眉的脸松驰下来,眼神温和多了。这象她的母亲,和自已在一块的时候。

    “但你和树的事,是不是该缓一下?”

      “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你们都还小嘛

      “借口,完全是借口”眉的声音很高吭。

    “你们为什么这么急?”

    “告诉你们我都不怕,我已经怀了树的孩子。”

    我惊呆了。我满脸怒色,双眼悲哀。唉唉唉,我连连叹气。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你们怎么一点儿不听大人的话呢?大人的心是好的,你们要听要听。我急得在房里团团转。头脑晕旋,天地倒悬。我看见巨大的天空朝我扑来,象一把巨大的刀剑,刺向我的胸口。我晕倒在地。

        “刘老师你怎么了”眉着急得跳起来。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许多声音。静,树,眉,卢贵,贺,声音搅合着,后来一切都模糊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床上。眉,树,静都站在那里,眉急哭了。树问:怎么回事?眉说:是我不好。树把眉拉到外面去了。静说:你?我说:你不知道,作孽阿。树和眉,他们……静问:他们怎么了?“眉怀了树的孩子。”我悲痛欲绝。静说:不可能啰。我说:眉亲口给我说的。静恨恨地说:树树树。“你看怎么办?”静说。我说:消息不要说出去。你去问问眉。静只是点头。我说:你们回去吧。眉和树进来了说:对不起,刘老师?他们消失在村庄苍茫的草丛里。

                    对话

    静:眉,你真爱树?

    眉:真爱。

    静:树也爱你?

    树抢着答:我爱眉。

    静:爱是什么?爱是一份责任和担当,是沉甸甸的山,不是轻浮的浪漫。

    树:我们都觉得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就隐隐不安,日子象下雨般的漫长。

    静:放屁。那不过是青年人烂漫的想象而已。出去。静命令。树想赖着不走。“我要跟眉说几句”,树出去了。

    静:眉,我不恨你,并且很爱你。树不是个优秀的男孩。我们都是女人。女人都希望有个终身依托。

    眉:但树是我选的,没有人能改变。

    静:昨天你把刘老师气晕是咋回事?

    眉:我只说了几句气话,他就晕过去了,我也不知道。

    静:刘老师身体不好,写作忙,你不懂?

    眉:真对不起,我懂,但他阻止我和树的事。

    静:他是为了你们!

    眉圆睁了眼:为我们好?

    是该告诉他们一切了,静想。

    静:知道嘛?你是他的女儿。

    眉:他更应支持我。

    静:他叫尤。是上海来的知青。那时我们相爱了,我怀了你。刚好有个上大学的名额,村里推荐了他。为了他的前途,我怀着你悄悄地离开了,给他留了字条,让他忘了我,好好地读大学。我永远永远地走了。他后来改名为刘玉,后来成了作家,也结了婚。

    眉扑进静的怀里,“妈”,刷的一下眼泪流了出来。静拉着眉的手坐下来。

    静:告诉我,你咋天说什么气倒了刘老师?眉摇摇头。

    静:你真的有了?

    眉:什么有了?

    静:有孩子?

    眉:妈,我是骗他的话。

    静:这就对了。年青人要克制感情,有些事得让大人知道,不然糊里糊涂会犯错的,隔天给他道个歉。

    眉:给爸道个歉?

                意外

      贺带着学生割山里的麦子。火烧火燎的太阳想把地烧个窟窿。几块地的麦子割完了。贺和学生在静丈夫的坟头休息,闲闹。有个学生用一张发黄的生绣的铁块掷来,刺在另一个学生的背上,鲜血吐了出来。大家围拢,抓住那个玩劣学生,然后为受伤的学生包扎,然后又寻找那块能作为证据的铁皮。

      学生和铁块都在贺屋里。那个学生叫建设。低着头,一言不发。垂头丧气,象个俘虏的样子。建设是村长卢贵的小儿子。

    贺:建设,你?建设:别告诉我爸。可学生们早己把建设伤害同学的事告诉了村长。

        村长让建设脆着。问:你拿什么打人的。

    建设:一张铁皮。村长:谁叫你带铁皮的?建设:树爸的坟头捡的。村长:用了多少钱?建设:十块。村长:那你就跪十个钟头吧!建设:爸,是我不对。村长:就是不对才叫你跪。建设跪了一夜。第二天没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一直没有来上学。贺找卢贵。卢贵低着头。眼泪在眼角:他死了。贺说:我并没有批评他呀。卢贵:生死由命吧。

          贺回到家里,拿着那块铁皮久久地想着,好象在寻找一个什么答案。他把铁皮翻过去翻过来。铁皮模糊地写下几个字:我是被卢贵害死的,春。春是树的父亲。贺认识春。就是他刚来学校的那一年。那时,他象一株杨柳,他的脸象灰色的天空,眼睛象浑浊的河水。一个永远模糊的印象深重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把那块铁皮用布包起来,悄悄地放在尤的桌子上。他想:他是作家,他会有办法的。贺感到卢贵是个悲哀。村长对自己并不反感,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是个谋杀者。一个杀人犯居然消遥法外多年,并且是村长和好人。

          贺站在破烂的院子里,望着苍茫的天空,久久疑思。

                  造访

        尤收到这块意外之物,非常震惊。他想不到面容和善的村长居然是个杀人犯。他带着这块铁皮,阴着脸走进了静的院子。尤说:我想和你谈谈。静说:你怎么了?尤说:树的爸是春吧?静: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尤问:死因?静:野蜂刺死的。尤:不,是有人谋杀的。静:不可能。尤把那块生锈的铁块放在静的面前。静惊呆了。她想不到和自己偷偷共枕二十多年的卢贵竟是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她自己也不自觉地成了帮凶。

          静哈哈地狂笑起来。狂笑后,她静默无语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此刻,她在心里萌发了一个强烈的报复计划:杀掉村长。这些年他使她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家。他让她只能偷偷摸摸地生活,使她母女不能团聚,使眉和树差点走上悬崖。“是这么的,是这么回事。你等着”静好象在自言自语。尤说:静,要冷静。事情已经二十年了,这更需要冷静。静:可我冷静得下来吗?你不知道。尤劝:干万要理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脱不了法网的。静说:你等等。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你要阻止眉和树结婚,他们是亲姊妹。第二,在我死后,你要给贺说一声对不起。你去吧,我等你。尤安慰:干万别乱来啊,静。静说:知道,去吧。她吻了尤一下。

          尤在想一个万全之策,要说通自己的女儿。

          在贺的屋子里

    尤说:什么都知道了?

    贺:村长是凶手。

    尤说:二十年了,我们不去提陈年旧事了。

    贺说:村长觊觎静。

    尤说:人很复杂。静很美,你说是吗?

    贺:是阿。

    尤说:她比你大六岁。

    贺点点头:这是什么意思?

    尤:静让我带信,她说对不起你。她知道你爱她。贺不作声。尤说:如果你同意的话,你们扯证吧。贺说:可能吗?尤说:你说呢?贺抓住作家的手哈哈地笑起来。尤告诉他静的一切,眉以及春。眉和树。贺甩掉了那本旧杂志,站了起来。望着墙上自己涂鸦的哪幅画。

          命运为何有这么一股强大的力量呢?

                又一次深刻的记忆 

        静霍霍的磨刀声。静杀气腾腾的眼晴。村长已看在眼里,儿子的死也许是个报应。

        当静走进他的屋里,村长正和女人在床上。村长气喘吁吁,女人躲在被子里。“卢贵,你好狠毒”静声嘶力竭。“静,你?”卢贵心虚。“你杀了春,铁块上写得清清楚楚”静吼道。求生的欲望和莫名的恐惧徒然而生:静,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原谅我。静眼冒金星:你死吧,你死吧。静把磨好的刀哐的一声掷在地上,哭着跑了。

          村长这一夜没有睡着,铁皮久久地盘绕在他的脑海中。铁皮就在贺的屋里,只要拿到这张铁天皮,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村长带上那把刀,向贺的屋子偷偷靠扰。“贺,我卢贵对你不薄?”“村长,你要干什么?”贺很惊忙。村长:你把那张铁皮交出来吧。贺:不交呢?村长亮了亮那把闪闪发光的刀:和春一样的下场。贺站在那幅巨画下面:没有,没有,早就甩了。嘿,村长满脸堆笑,露出了狞狂的牙。他的目光在四处搜孤。抽屉,床下,作业本里。贺:你是在犯罪。嘿嘿,村长干笑两声。什么也没有找到。村长用那把雪亮的刀向贺刺去,贺想不到他会这样狠毒,一瞬之间,一颗漂亮的生命就叮当落地。贺的身上被挨了七刀。贺的衣裤被全部扒光,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村长有一种巨大的快感,正如他平时的微笑一样。放下被染红的刀,他就走了,并且哼首乡村里的下流小调。

                散文

        用这样的方式来写故事的结局,我想是极不恰当的,村长己被逮捕归案,他的有生之日不多了。高高在上的村长再也得不到法律的宽恕。尤和静,眉和树,他们站在贺的坟头,编织着无数的小花,还有很多的学生趴在那里哭泣,他们的家长也默默垂泪。

          静给贺立了很大的碑,碑上刻下了这样的字:情人贺清之墓      静。树和眉大吃一惊,树坚决要挖掉墓碑,但被眉阻止了。眉说:老人有老人的辛酸和苦爱。尤忍受着巨:大的悲伤,默默地望着这一切: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开始就错,结果一生都错,包括这墓碑。已经形成了这些错,尤不想去纠正,也无回天之力。活着的人安慰死者的亡魂,每个人都该平静地度过一生。静也该有个归宿了。树和眉拥着母亲离开了坟墓。静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后,静对眉和树说:陪我到贺屋里走走。

          在贺空旷破烂的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潮湿而发黄。屋角堆着一堆旧杂志,墙上贴着一幅叫《天歌》的巨画。静只拿了那幅画。她把它贴在自己的房里久久疑视:茅舍,楼房,村庄。在巨大天空的背景下暗淡而茫然,仿佛在进行一次绝唱。

                  多余的话

    天歌(小说)

      我没能找到老赵,老赵象谜一样消失的压力并未使我不安。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原谅了母亲和我,我和静商量把眉送去美国读书,眉没有热情也不反对。对她,我很担心。临走,眉说:妈,我一定要回来的。树说:姐,一定要写信啊。眉说:弟,放心吧。

    写于九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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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邱士舰:欣赏佳作!👍🌺🌸
      • 冷冬年:你是一轮天上的明月,我是人间仰头的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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