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作者: 小禾的故事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19-12-18 00:30 被阅读0次

    她来前,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说孩子这次数学考得太难看,来问问情况。

    过了12点,她匆匆赶来。

    ​还是上次见她穿的那件,深咖色皮草,狭长的青果领一径往下,花色围巾挂在脖子上,脑后扎一发髻,暗色发结包住发髻。没有一点鲜亮的颜色,包括她的脸。一张中年迟重、暗沉、疲倦的脸。

    如果不是同窗,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想象,时光倒退30年,在我们那个枯燥压抑而又荷尔蒙澎湃的青春期,她在灰色的校园里曾有过怎样油画般的瑰丽。

    她比我高一年级,休学之后成了我的同班。她是镇上人,家境也好,父母开一照相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照相馆,对女孩们来说,那是一处多么鲜艳迷人的地方,那是一个与小城的文化符号遥相呼应的所在,而她——每天从那道围帘进进出出。

    不知道是不是经营照相馆的原因,她的衣着,那时在女生堆里,也总是扎眼。

    她有着典型的文艺气质和身材,常穿紧身牛仔裤,夏天白衬衫,冬天是优雅的雪青滑雪衫,瓜子脸,扎一束笔直马尾。后来读到苏童小说《妇女生活》,常记起她,我想如果当年她坐在照相馆的柜台前,大概也像汇隆照相馆里的娴一样,清纯动人,有着高高在上的桃夭之美。

    有一回她穿一件白色翻领外套,左襟别了一朵酒红绒花,花朵灼灼地映着她的脸。那是多么美的一件衣服,多么大胆的装饰!在女生们还穿着普通的两用衫灰暗裤子时,在母亲们为了耐脏给我们滑雪衣外面硬套上一件深色外套的年代,她竟穿了这么明亮耀眼的衣服。当她昂首挺胸地走过校园,我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突然点亮了。

    她母亲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和班主任关系也好。她没有特别骄人的成绩,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名字屡屡被老师在班上或课上提及。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我们有过深刻的失落,却没有过深刻的妒忌。“美丽”难道不比“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竞赛优胜者”这些称号更具有青春的纪念意义?成绩优异又怎样?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妒忌是在一定落差中产生的,超出这落差,当距离变得不可企及,只有仰望,没有别的。

    我想,那时与我同样想法的少女大概有很多,而宿命其实已藏在每个人身后。时间可以助力,只是未知。你或许将一直庸凡下去。而那些光芒四射的人呢,是否会一直成为风景站在舞台中央?

    时间让一切变得很淡。那个年代,我们像一蓬白色蒲公英,盛开,尔后风一吹,四散。

    多年后,在我接班的某个家长会上,我看到张面熟的脸:一个女人,憔悴苍老,有着略显慵懒而经霜的容颜。见我,拉着我的手聊天。说她的家庭,孩子和老公,话语絮叨而零碎。

    我有些吃惊。记忆中我们从不是如此亲密的关系,而她亦不是多话的人,但此刻,她的话匣打开,口气中分明洋溢着一种富余到可分赠给他人的热情。

    她说起她的不易:一个女人家无人帮衬,凡事靠自己,要撑起这番日子。老公不成器,背负着经济纠纷,儿子成绩落后且平素连交流也不顺畅。前几年经历一场变故,自己的身体也出了一些状况,一年多没上班……

    我静静地听。插不上什么话。我只感到一阵难受。为她。

    眼前这个女人,一开始,我还失望于她的样貌与精神气质。她祥林嫂般说话的口吻和略带夸张的手势表情,除了一望而知的市侩和粗俗,全然没有我所记得的秀丽和雅致。但交谈渐深,我便只有沉默,并为自己的一时看法怀有深深的歉意。一个没有机会走进别人真实人生的人,我有何资格去评价和质疑。在众多隐藏在生活真相“镜子”背后的人里面,她,也不过是分岔路径中的一个。

    我想到自己,或许在她这面"镜子"前,我也是蒙尘的一个。镜前时光飞掠三十年,影像经历着晃动与虚化,有什么在经过我们的身体?从当初没来得及被生活定格,像样板房一样精致洁净的我们,到覆盖着昧暗、不欲为人道的生活尘埃,某天突然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他人镜像里的我们?

    她有些力不从心,甚至焦虑。

    她说希望孩子将来能考个3+2的职高,最好学个建筑什么。她弟弟这方面有路子,学这个专业,至少可以靠得上。她的要求一再放低,上回曾跟我说,还想让孩子读普高。她像个溺水者,但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

    补了一门科学,但也只考了70几。不能再补了,经济压力是一回事,还有精力和意愿。至于数学,她的要求是“三四十分总要考吧”。她说她会监督孩子每天增加些题量做,可是从十几分到三四十,一个母亲,她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孩子站在她身边,和他说话,他一直低着眼睛或看向别处,有着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

    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孩子已很不耐烦跟她说话,有时讲一句他都觉得聒噪。可是她还是停不下来,她不知道,在她拔高的声线背后,再好听的音乐回荡到后来也会变成一堆凌乱分贝。

    临近上课,她急匆匆走了。说要赶回去上班。

    她步履沉重,发间有些灰白。

    她的背影疲乏、佝偻,带着几分冬日的寒凉。

    忽然记起,昨天她发在朋友圈里的那首诗:落地心不暗,花开依旧鲜。流年不复返,水清流自缓。她告诉我,生病那时开始写几句,好几年了。她的声调上扬,语气里有一丝不加掩饰的欢喜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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