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胡锣钹的声音总归是噪了些,可偏遇上板得住腔调的伶人,硬是收住了那份聒噪,借着或白或唱的声韵,纵有万千情感深似海,管教他都付这一台戏中。毕竟,人生似戏,戏即人生。
『一』“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从学校乘公交到汽车北站,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倘若在别处,一个小时恐怕不至于这么难捱;但现在,却令我有些紧张与局促。
原本约定好,母亲会到学校一趟。结果路上车耽搁了许久,时间已来不及。眼见得日头已近中午,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便有几分焦急与歉意。再到学校已来不及,最后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母子两个在中途会合。
下了公交,冬天的阳光竟让我有晕眩。街上行人不是很多,但车不算少。沿着路旁高高低低的法桐看去,并没有寻得熟悉的身影。母亲认不得这城市的路,只在电话里嘱咐她不要四下走动,可真要找起来并不是件易事。
转过街角,正要再打电话确认一番——恍忽间,人潮中闪过熟悉的一瞬。只当是梦境未醒,却催促脚步再快些。
母亲也看到了我。她高高地挥挥手,斜挎的小包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她在马路那边笑着,可人行道上偏偏不亮绿灯。数着秒从74到01、变为橘黄,脚步迈出绿灯才慢悠悠地亮起来。
“妈……”
“冷吧。”说着,她攥住我的手自言自语,“还好还好,手比我还暖和。”
“公交上有空调——在这儿等了多久,手这么冰?”
“不久,不久,我也刚到。你瘦了些。”母亲撒了谎,她分明已等了许久。
“最近锻炼了一下嘛。”
『二』“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
没有地方可去,娘俩就走着去汽车站。路上车来来往往,有些速度还不算慢。母亲挽着我的左臂,我也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她怕我走得快有危险,我则消除她对车流的恐惧。
母亲不住地问我在学校里的近况,吃住如何、衣被是否单薄、学习上是不是有困难——有些话之前在电话里说过好多次的,可她总是要一遍遍地问上几次。
“都挺好的,妈,不用担心。”这话有些宽慰的成分,可大抵也是我的近况——毕竟对学习工作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自然要清闲地多。母亲却不以为然,她微微数落起我来,“看你生活费就知道这月吃穿肯定又没有放心上,说你多少次了,节俭点可以,但该花的时候就得花——要不我和你爸挣钱干啥。”
母亲的脾气我自然了解,“哎呀,怎么没花……前两天网上买了些东西,花了四五百呢——光说我了,您又去医院复查了没?”
“嗨呀,我这不都好了嘛。花那钱干啥。”
母亲的身体不算差。早年间父亲在外做工,家中尚有几亩薄田,里里外外都要靠母亲打点。浇头春水时,天还没解冬,连春寒料峭的温度都不比,母亲在田里一待就是一晚。过些年,镇上又兴起蔬菜种植,母亲就去打些零工,挖山药、摘蒜薹或是弄白菜。同样是一天,母亲可以比邻人多做两倍工,十里八乡的妇人提起母亲,总是要夸赞一句,“能干”。
可是哪有人一直会年轻呢?去年,家中大大小小十余亩田或已到期限、或租与乡人,母亲也去北京做工。日子久些,难免不太服水土,又要强生了些气;再累些,母亲的身体便有些吃不消。早先有些晕喘,后来给大夫瞧过,说是气血虚弱。一连用了十七副药,才微微收住虚症。结果药却也不用了,劝了几次再去复查,也不听。
这些状况,在母亲电话里讲陈中不过是寥寥片语。她总爱说的,还是关于我的问题:
“吃饭了没?别整天都在餐厅,周天出去吃些好的。”
“衣服薄不?宿舍里一床被子够不,要不要再送一床过去?”
“学习累不累?该出去转转就去,别整天闷在教室里。”
“谈朋友了没?年龄也不小了,合适的就去试试,又不是不给你多打生活费。”
……
可是这些话,找不到关于她生活现状的只言片语。
『三』“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车站里有几分清冷。
小超市里的售货员盯着手机看电视剧,驼背的老妇人在擦着玻璃,一旁的安检仪每隔几秒就响一下——声音不是很大,但很容易就听得到。
座位上只有十几个等车的乘客,因为座位多,显得人稀稀落落。背座的男生在给他的女生讲笑话,每笑一次,座位就跟着轻轻摇晃。
母亲也在说。她的声音不算大,说的事情也是些琐事。乡人间谁家娶了新娘子,谁家又老了人(讳言死生,故以代之),谁家的儿媳对婆婆好,谁家又多占了谁家几分地……零零散散,不成体系,也云淡风轻。只是偶尔也会叹一句,家里现在冷清了些。
听着听着,忽而就想到了那句戏词,“娘想儿来,泪双流”。
『四』“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母亲看望我稍带来的,不过是一袋小食、几件寒衣和一册医书。早些我也劝过她,说这些东西寄过来就好,不必再来一趟。母亲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还是坚持要来——总归要见上一面,说说话。
605路公交就要发车,售票员在月台催促了好几遍。话,自然不能再继续说下去。母亲拍拍我的肩,认真地看了一眼已高她一头的男子汉,“回吧,早点回学校。”转身上了车,可我分明看到,曾经的青丝间已被几分银白占据。
似乎是想到些什么,末了她回头叮嘱,“给你留了几百块钱,刚才藏在你书包小口袋里,路上留心些。”我经济上尚没有独立,吃穿用度还需要家里;家境算不得富裕,平日虽小气抠门,但难免偶尔有些拮据。母亲知道我的脾性,遂常常多留一些钱。她认老理,“穷家富路”。
回学校的361路要开很长时间。倚着车窗,老先生唱的《三家店》一直在耳畔萦绕。略微有些倦意,可脑海里还在不停闪现着那些陈年的故事。想到秦叔宝戴上柙琐难以扣首,杨四郎也无法在佘太君帐前留到五更。西皮流水的板眼有些急促,却更适合抒以深情。“叫一声解差”,声腔落在“差”只是一抖,却满是留恋与不甘。
日已坠西山后了吧,四下没有解差、也没有可以投靠的店家。惟有希冀与牵盼让我还有气力,打马夜行。
甲子己卯,别母三月暂逢,因以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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