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七】章 蚂蚁官帽
赵德亮没有把这个脸色黝黑、皮肤粗糙,样貌丑陋的男人放在眼里。
在偏僻落后的农村,即使再能干再努力再精明的男人,除去一家吃穿用度,也不一定会有多少积累,更不要说眼前这个说话结结巴巴、老实得近乎愚笨,甚至有点猥琐的男人,能够拿得出一大笔钱来修几间大瓦房,而且是为侄儿子修房造屋。在农村,不管是谁,即使有这样一笔巨额资金,也绝对没有任何人会有任何理由借给一个入不敷出的家庭。
见多了外强中干故意虚张声势的赵德亮,心里想:“像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我还见得少吗?”应战似的,也猛拍一下桌子:“今年之内修不起(房子)呢?你能保证让龚再生不来纠缠我妹?”
“你不要纠缠纠缠的!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萌生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
“说话算数!今年之内,我龚家修不起三间大瓦房,龚再生龚四儿就是去娶母猪也不来娶你妹!”萌生的幺叔,颈上的青筋暴露出来,像爬满好多根粗大的蚯蚓,赤红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像要吃人。
“好!你们修好了房子来找我!”赵德亮说完,转过身扬长而去。
“你多啥子嘴嘛?”萌生的爹站起来,用手就去掀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兄弟,眼看着就有可能得到一笔现钱,被这“半路杀出的莽子”搅黄了:“逑上找钱修房子……”
“你这个当爹的呀,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嘛!人家都欺侮到你屋里来了,你还像路边上的草草——任人践踏!”萌生的幺叔破天荒地大胆起来,对着自己的大哥大喊大叫起来。
萌生的爹蹲下身去,双手抱头:“唉,逑钱没得,修啥子房子嘛!”
“你没有我都没有?修房子!明天就动工!”幺叔矮小的身材,像一座塔,那用力挥舞着手的样子,就像指挥千军万马上战场的指挥官一样。
“这五矮子,还看不出来耶!”
“你挣的钱,给侄娃子修房子娶婆娘,你二天(将来)老了浪凯做(怎么办)?”
看大镇开饭馆的赵老板目中无人地走了,刚才还站在大门外的人们挤进堂屋来,堂而皇之地围着八仙桌坐在木板凳上,长板凳上坐不下,就挤坐在宽大的木门槛上。人们像开批斗大会一样,当着萌生的面对萌生的幺叔指手画脚。乡人嘲笑人的本事是与生俱来的。
“我挣的钱是辛苦,但来得干干净净。”幺叔从来没有这样慷慨激昂,“挣钱来为啥子?为自己吃饱吃好其他啥子都不管?猫猫雀雀都晓得叼食子喂小崽崽,人为啥子就不晓得为子孙后代做点啥子事情呢?”
“你五矮子婆娘都没有娶,还子孙后代!”
“老五,你还是要为你自己的后半生考虑……”
人们当着萌生一家的面,就“语重心长”地启迪起萌生幺叔来。
所有人都清楚萌生家里的情况,一个积贫积弱的家庭,还有几个正在长大却都还一事无成的男孩,个个都不愿从事农业生产。生为农民,却不愿意搞农业,不愿意和土地打交道,不会从土里刨食,真是变了泥鳅还怕泥糊眼!
再怎么说“世事难料”,这世上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凭啥子要一个身体几近残疾的人,挣了钱来为几个不懂犁田耙地的小子修房造屋娶老婆?
人们肆无忌惮地当着萌生说的这些话,就如一枚枚炸弹,直接在萌生耳边炸响。关于幺叔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际。
从小失去父母的幺叔,读书不成,身材矮小不说,情商和智商都实在不高。在幺叔人生的前三十五年,除了挨饥受饿之外,在人格上也是低人一等。人人都可以直呼其名,甚至捉弄嘲骂。所有的重活脏活,比如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时掏粪坑,幺叔都是被派到茅司(粪坑)里去掏粪脚子的。幺叔装出听信人们对他“照顾”的说法,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臭气熏天的茅司里,因为幺叔知道,自己就是反对,也是无效,甚至会派去做更加繁重的体力活。
幺叔看似愚钝,但朴实木讷的内心里,还是相信“勤能补拙”、“劳动致富”的道理。
八十年代初期,中共中央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肯定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农民终于可以“多劳多得”。在土地上拼命劳作的结果,终于可以让大多数人吃饱肚子。但改革开放伊始,农村的剩余劳动力还没有大规模往外流动,在乡村的富裕劳动力只有凭借有关系的亲戚朋友介绍,在外面才有可能找到一个挣钱的差使。
没有文化知识无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关系的幺叔,终于决定去乡间收购废品,然后卖给城里的废品收购公司赚取差价。初时大家都不相信老实得近乎愚笨的幺叔“可以做生意”,可怜的幺叔只筹得了三元钱。
乡下的野狗恶鹅撵得幺叔胆战心惊东躲西蹿自不必说,精明心巧的乡人偷多换少用铁当铝的事,在幺叔开始做生意时时有发生。以至经过了漫长的累积,幺叔才终于积聚了起始资金。幺叔虽不至于缺斤少两坑蒙拐骗乡里乡亲,但运用“一四得三,三二如五”的算术口诀“老老实实”给别人计算废品价格的事也是做过的,被人识破,憨厚地一笑,给人赔个不是,十有八九还是能让人一笑了之的。
富裕起来的幺叔时尚地戴起手表,吃肉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但是从无停歇的念想,就是年终岁首,也是起早贪黑毫不松懈。邻近数县的村村镇镇家家户户,无人不认识幺叔,农村里的废锅烂铁破布旧鞋残絮乱发,幺叔都一一收购肩挑背负回家,然后由在家做庄稼活的二叔抽空一丝不苟地分拣出来,分门别类地售卖出去。
不怕风吹日晒的辛苦,凭借勤劳朴实的坚韧,幺叔翻山越岭游走乡里,收售废旧辛劳数年,幺叔的积蓄越聚越多,成了乡里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并且带动乡亲以废旧为业,迅速自成一体,快速富裕起来,甚至乡人有专门持此业者。
幺叔不但对萌生一家鞠躬尽瘁,就是对乡亲邻居也是有求必应。除了金钱上的挪借,幺叔在劳力上是帮过乡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的。干活时的幺叔宁愿被人像牛一样役使,也从不抗辩偷懒。有时候不善言辞的幺叔被人捉弄戏耍强压软骗,也只是嘻嘻一笑,不置一词,久而久之,乡人也渐生怜悯之心,凡是受过幺叔接济的人,都视幺叔为活菩萨一般地敬爱。
如今愚钝木讷,温顺敦厚的幺叔自告奋勇要用自己的辛苦积蓄为侄娃子修房,知根知底的乡邻站出来为幺叔“陈清厉害”,也算是对这善良的老实人一些提醒和启迪。
幺叔等众人七嘴八舌地连劝带骂一阵之后,看着低头不语的萌生,用手轻轻挠了挠后脑,羞涩地笑道:“龚家这几个娃都长得撑撑展展(体面、英俊),就是屋头穷了点,这也是暂时的,他们又不哈(傻),我不相信他们几个会一辈子这样穷。”
“你现在还能动,二天(将来)不能动了,挣不到钱了,你吃个逑?”有心直口快的乡人,板着脸对萌生和他幺叔说。
萌生知道,幺叔能拥有几千块钱,将来养老不说,至少眼下包括未来的几年十几年,应该生活无忧,真的全部拿出来给自己家里修房造屋,家里无论如何努力,在最近几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还得起。即使抛开再生和大镇赵家的事不说,三弟复生已经慢慢长大,农村谈婚论嫁都是要房子的,一家几口人还蜗居在这间老屋里,谁家女孩子还愿意嫁过来?如果拒绝幺叔的帮助,自己的弟弟们要凭自己的努力,修房娶亲的过程,将会大大延长……
“人也不能光看眼前,光看眼前有时就活不下去。”幺叔难得地说一通连续不断的话:“我才十来岁的时候,不是哥哥嫂嫂盘(养)我,哪个又晓得我还会不会活到现在?我能活到现在,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侄娃子打光沟子(打光棍)。钱是个好东西,但这个好东西只等(让)一个人觉得他好,那这个人就不是他妈的好东西!”
萌生惊讶地看着幺叔,乡人也诧异地看着这个他们眼中一贯以来认为的傻子。回想起这个把新买的衣服要穿在旧衣服里面,等到半新不旧的时候再穿出去的人终究没有疯,而是有着比他们不一样的想法的人,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再生从大镇回来,看见自己家里已经在大兴土木,才知道赵德亮来家里和幺叔的“赌约”,愣愣地想了半天,也不说话,直端端地跪在幺叔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糊满了泥巴的额头浸出血迹。
幺叔连忙扔掉手里挖泥巴的锄头,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拉起再生,笑呵呵地骂道:“你做啥子?我又还没有死,磕头爪子?你不但要娶赵家的女做婆娘(老婆),还要比他赵家富……”
“幺爸,我这辈子一定会混出个名堂,一定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您相信,您的钱,我一定会还……”再生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像胀破了壳的黄豆一样跳出来,一颗颗砸在泥土里,说着说着又要跪,幺叔的双手一松,穿着烂黄布军用胶鞋的脚就踢了过去。
“你狗日的就这点出息?老子是读了几年书洋码号(阿拉伯数字)123都认不清楚的人,都能挣到钱,你还读过书,你还在操社会,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几个卵子钱,你还要死要活地哭!”幺叔从来没有这样生气,看再生身上被自己的泥脚印上的脚印,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走过去继续挖泥巴。
幺叔的锄头刚刚扯起来,忽然压着低低的声音惊呼起来:“我的天啦,再生,快点过来快点过来!”
再生正被幺叔连踢带骂整得莫名其妙,看幺叔惊讶的神情,马上连滚带爬地跑过去。
这时,三哥复生正担着倒了泥巴的空粪箕回来,三叔侄猛然看见被新挖开的泥土下面,一个硕大的蚂蚁窝,像一个碉堡,不,像一顶帽子,对,一顶已经成了型的古时候的官帽,密密麻麻的白色蚂蚁蠕动着,这顶帽子像在动,甚至像要飞一样。
幺叔被风吹日晒得脱了皮的脸,黑色中露出潮红来,呆滞的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随即双腿跪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再重重地把头往泥土上磕下去,口中念念有词:“祖先保佑!祖先保佑!龚家就要出贵人了!龚家就要出贵人了!”
说罢对围着看得目瞪口呆的复生再生轻轻地喊:“快点盖上!快点盖上!”
复生扔下扁担粪箕,拿起锄头正要挖泥巴来掩蚂蚁窝,幺叔又抢过去拦住:“不忙不忙(不慌不慌)!这样下去要把这官帽弄烂,我找块石板来盖上!”
幺叔很快找来一块石板,小心翼翼地盖在蚂蚁窝上,把复生和再生拉了一把,皱着眉头,把肩膀抖动一下,努努嘴,示意兄弟俩跪下,口中再次神神叨叨地念起来:“天老爷您保佑龚家哈,神仙菩萨您不要怪我哈,我是个没文化的人,我晓得白蚂蚁来我们家做窝是为我们好,您不要怪我不懂事哈,我这人笨手笨脚……不过我知错就改,我找了块石板来盖上,让蚂蚁继续做窝,做个大官帽,让我侄娃子做大官,我大侄儿叫龚萌生,二侄儿叫龚天生……”说着说着又左右看了一眼复生和再生,继续说:“老三龚复生,老四龚再生,您也要保佑,保佑他们有条活路,过得比我好!”
念经一样的幺叔,对复生和再生说一声:“跟我一起磕头!”
说完就像刚才那样,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地把头往泥土上磕下去,接连三下,每一下都把额头在地上磕出了声音。
磕完头,站起来拿起锄头,刚挖了一锄头泥土覆盖在石板上,马上又扔了锄头,拉着复生和再生重新跪下,口中说:“天老爷给我们龚家送来了官帽,本来应该烧香放火(鞭)炮的,但这哈儿(会儿)没准备,我们就多磕几个头,表示我们心诚吧。”
三叔侄也没人喊口令,齐齐地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还没有开始挖土,幺叔再一次拉住复生和再生,口里急急地说:“搞忘了一件事!还有老五的事没说!”
“再麻烦您一哈(下),天老爷您是晓得的,我读书真是没读好的人。我刚刚把侄儿老五搞忘了,他叫主新生,抱养出去的,也是我亲侄儿!您也要保佑他做大官!”
磕完三个头,幺叔才如释重负拉两个侄儿起来,像遇到了特大喜事一样,眉飞色舞地对复生和再生说:“白蚂蚁是请都请不来的神仙,神仙做个官帽出来,看来龚家后人要当大官了。”
幺叔边说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低声嘱咐两个侄儿:“不要出去乱说哈!神仙讨厌凡人乱嚼舌根!”说罢手握锄头,心满意足地挖土填掩那个被石板盖住的蚂蚁窝,像在为一座丰碑奠基一样。
倾囊出资之时,幺叔在劳务上同样身体力行,起早摸黑操心着修建巨细事情。很多时候,幺叔都是不喝酒吃菜只吃饭裹肚的,在幺叔朴实的心里,把自己吃的那份酒菜让给修房造屋的工匠吃,修房的进度自然也会快些,修建的成本就会节约不少。
幺叔无私奉献的行动,在闭塞偏僻的乡村,是有无数人不能理解的。远远近近有好多好心的幺叔认识不认识的乡亲,有意无意地赶来劝阻幺叔:“你含辛茹苦挣来的钱,你不留着自己享用,你无儿无女将来分文没有怎么养老?!”
善良的幺叔照例憨厚地一笑,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我不出钱给侄儿们修房造屋,他们就娶不了亲成不了家,难不成要让他们也像我一样无家无室?只要侄儿子们成家立业,我也就不会无依无靠!”
幺叔的坦荡和对还未黯世事的再生兄弟的无比信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视野见识和人生阅历,这样一个只认得人民币上的数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能读写的一直生活在乡下的老实农民的格局和胸襟,是无数人远远不能企及的。
中国的农民是大国崛起的根,虽然木讷愚钝,面对任何新奇的事物,都有适合自己的合理解释,但他们默默无闻中的坚韧和朴实,却是不可或缺的。
有了钱,自然好做事。不到两个月,三间高大的瓦房矗立在萌生已经关闭的养兔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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