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靠山吃山。小时候我笃信这句话,但当我离开家乡,走南闯北多年后,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山,都如故乡的山一样,是个“百宝箱”。异乡那些偏远荒芜甚至寸草难生的大山,不但给不了它的子民予福荫,相反却成为他们发展前进,改变生活状态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乎,每每两相对照,我每每愈加浓烈的思念故乡的山。想起故乡的山,父亲在山里劳作不息的影子,就止不住填满我的脑海。想念父亲和大山
前一段时间,我想尽办法,酝酿良久,终于瞅到空,带着妻儿回了一趟阔别两年之久的故乡。这一趟路,对于一双年幼的子女而言,是他们的寻根之旅,一个快五岁,一个快三岁,都没有回过老家。这次回老家,虽然年幼的孩子对此的意义毫无概念,但我却发现血脉传承的力量,冥冥之中早已经发生了作用。生于西北并从未到过南方的孩子,这次回到了他们的血脉根源之所,并没有半点不适应,相反比大人还精神,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活力和欢乐。
母亲早早到市里等着接我们,我知道她在前几天电话里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也对我短暂的回家之旅进行了周密而妥当的安排。想来,任何时候,不管分离的长久还是短暂,只要是游子回到故乡,最开心的那个人一定是其母亲。
回到家,我满以为父亲会在家里等着我们,但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在家。我相信他是知道我们回来的,但他却第一时间仍然在跟村里的几个人一起打麻将,并没有及时回来看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儿。我刚开始有点失望,感觉自己如此费劲的回一趟家,并把这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一起带回来给他看,父亲不应该如此冷漠。
然而很快,我就释然了。父亲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这辈子他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奋斗生活于大山。他的一切早就从精神状态到生活模式,都与大山融为一体了。尤其是在含辛茹苦的劳作了大半生后,现如今逐渐步入老年,他的思想意识、情感表达,更加的深邃和平缓,波澜不惊,却一样宽厚如海。
我带着孩子回去,他的内心一定是喜悦的,但这份喜悦他却表达的很平常。平常到就像面对与他朝夕相处的母亲,外出劳动结束晚归一样。这种情况,当然是不需要大惊小怪,非得赶着第一时间跑回家来看的。我想起了一句话:最深沉的感情,往往是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最轻浮的感情,往往是以最强烈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当我想起这句话,不但再没有半分责怪父亲的想法,反而心里有点酸楚。父亲就是这样,沉默而执拗的一生,到老了还是如此行事,宁愿让人误解心疼,也不愿顺从于别人的意思而生活。
那天,我们午后到家,父亲是快到晚饭时才回来的。我并没有去追问他为啥现在才回来,而是,引着两个孩子喊爷爷,想让他们爷孙亲近一点。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我把父母接到西北带过他们一年多,如今分别时久,孩子幼小的心里早已经忘记了爷爷。父亲看孩子们都躲着他,一边追着伸手想去抱,一边微笑着反复追问着孩子,你们把爷爷忘记了吗?怎么不记得爷爷了啊?最终怕把孩子弄哭,父亲没再伸手去抱孩子。看我把儿子抱起来,他走过来,在儿子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了捏。柔声责备儿子,小时候天天让爷爷抱着才睡觉,这么快不认爷爷了。看着我怀中儿子哼一声,把头躲向一边,父亲呵呵的笑了起来。
在家的时间很短,但每次回家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那就是上山。我上大学离开家乡以后,那会还每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去还上山跟父母亲一起在山上干点活。后来工作了,到了遥远的内蒙古,再后来到了北京,这两年又在西安读研,却在西北安了家,事业家庭压力混合着为梦想不断奋斗的脚步,我这些年匆匆忙忙的生活,回老家的时间和机会无可奈何的少了很多。有时,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停留的时间也有限,上山的时间只顾得匆匆一览。虽然只是那匆匆一览,但每次看到家里的山依然如故,我的内心就会无比的安稳和坦然。那种感觉,就像天上高高放飞的风筝,始终能感觉到一只牵挂的手,和那手中的线,它因此就可以一直安然的飞翔。
这次回去上山更是意义非凡。如果说父亲是与大山完全相融的一代,那么我是大山长在心里并被大山抚育的一代,我的一双子女,身在远离大山异乡的他们,应该算是传承着大山血脉的新一代。这次,带他们上山,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血脉之源,惟愿能在他们心里留下一点生命之根的印记。
我们到家的当天傍晚,姐姐就开车带我们先去了后山。那里是国有牧场,曾经绵延几十平方公里的草坡,是村里人放牧劳作的天堂。这里不仅养育了无数的牛羊马驴,也提供了无数的食材药材等物品,还是村民们祖祖辈辈劳动娱乐的场所,很多村民去世后,也被埋葬在那里。我最亲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二伯等亲人,都埋葬在后山。想念父亲和大山
一路上,姐姐提前介绍说,近两年后山被家乡的政府划定为东山草原开发项目,整个后山都被围起来了,已经不能随便在那里放牧和搞其它活动了。村里建了公墓区,以后后山的坟都要迁进公墓区去。我听了,为古老的家乡即将被现代文明改造而欣喜,但同时心里却有一阵莫名的失落。突然感到无拘无束的后山,就像山野里自由自在的动物,突然被关进了动物园,虽然会安逸舒适,却将令其丧失野性的本能和魅力。
果然,还没到山上,就看到围绕着整个后山有长长一圈铁丝网人工围栏。沿公路往上是通往一支部队驻地,而去往我小时候自由玩耍的草坡,却需要在一个岔路口转进去,而那里现在沿围栏设置了一个门,一般人不让进入。还好,当时守门的是一位远房的表兄,一开始没看清车上的我们,姐姐却看清了是他,我仔细分辨了一下也想起来了,他家也是村里的,现在在这里当保安。一身整齐的制服穿在昔日挖山掘地的农民身上,也让他的气质有了几分变化,整个人看着精神不少。看见姐姐的车往门口入口方向转进去,他远远向我们挥手阻止,嘴里喊着:“这里不让进车。”姐姐把车停下,探出头打了声招呼,并说因为我回来,想来后山看看,所以想请他开门我们进去一趟。说话间,他已经走到车窗前,我赶忙跟他打招呼问好,他看到是我也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并客气的邀请我去家里坐坐。然后告诉姐姐他快下班锁门了,让我们进去时间不要长,快点出来。说完,他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了。
一路上,牛羊马驴满山跑的景象早无影踪。女儿一直嚷着要看牛,可举目四望,漫无边际的草山,草儿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茂盛,吃草的牲畜却了无影踪。看着女儿空入牧场的失落,我的内心却五味杂陈。其实我又何尝不期待,突然这寂静的草山就出现一群散漫的牛啊。就像小时候,我们都是早上把牲畜赶出来放到这后山,晚上再来赶回去。每天傍晚,东边一群,西边一片,或三五成群,都是各家各户的牲畜,在山坡上逍遥。而寻找自家的牛羊马驴时,人们也是东奔西跑,最终大家找到自家的牲畜,会赶到一起集中放牧一会。这时候,人们悠闲的坐在草地上,瞅着牲畜们吃草,一边谈天说地、插浑打科,山坡上荡漾着牲畜的叫声、人们的嬉笑声,整个后山是一个鲜活热闹的世界。想念父亲和大山
现在,被围起来的草山,自然生长的草大多变成了人工种植的草。据说有人承包了这片草场养牦牛,还要建水库,搞旅游开发。一切还在酝酿,在资本的推动下,未来或许这里将是另一番商业模式的热闹景况,只是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们寻找了很久,才在一个草坡的一角,远远的看见有一片铁丝网的围栏里,有几只牦牛在吃草。女儿和儿子都兴奋的欢呼起来,姐姐把车停下,让孩子们看。隔着围栏,看着那几只牦牛,我想起当年放牧的我,随意可以拿着鞭子抽打不听话、乱跑的牛儿,甚至可以用手直接触摸乖巧的牛儿的场景,如今却不可能再有如此机会了。仿佛,这围栏隔阻的不只是眼前的牦牛,还隔阻了我无比怀念的年少时光和村民们长久以来传统自然的生活模式。
很快那几只牦牛吃着草走远了,想起进门时看门的表兄叮嘱早点出去,于是我和姐姐商量,还是往回走吧。回来途中,经过爷爷奶奶和二伯的墓地,我决定带孩子们前去祭奠。
墓地在一个小山头上,我们需要爬坡上去。坡度不算陡,而且都是软软的草,我牵着女儿,姐姐帮我抱着儿子,我们很快就走了上去。几位亲人的坟墓都是按照老家的传统,精心修缮而成。不过,此时四周长满荒草,而且比较安静,平添了一些苍凉的感觉。
我把带的荔枝杨梅等水果摆在坟前,带着子女依次恭敬的向他们磕头。想起几位亲人在世时的过往,对我的疼爱关怀,想到不久后他们的宁静将被打破,不得不迁移进公墓,心中有无奈的不忍。尤其是感怀于二伯在不是很老的年龄意外猝然离世,心中百感交集,不觉泪水湿了眼眶。
离开墓地,看到草坡上的蒙果、谢绿萍、白酒泡、黑链子正是成熟时……望着这些儿时常食的山野之物,就像见到久别的老朋友一般,心中的失落被治愈了不少。赶快各采摘了一些,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两个孩子吃得很开心。瞅着孩子们吃老家山野的果实,感觉他们的生活终于与我的过往联系在了一起。要不是身不由己的远在,我的子女本应像我一样,在这美丽的山野中无拘无束的成长。而如今,他们却只能远离自然,出生成长在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包裹的城市里。想念父亲和大山 想念父亲和大山 想念父亲和大山
从后山回来,已是夜幕初临,华灯初上。村子里的主路上都安装上了路灯,再也不是从前,一到晚上,出门都要带手电筒照亮的光景了。夜里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心中无比踏实。我又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俄斯,这位残忍的巨人,只要一回到大地母神盖亚的怀抱,就会瞬间充满力量,因此,只要他不离开大地,就无法被消灭。后来,为了消灭他,赫拉克勒斯将安泰俄斯举到空中使其无法从盖亚那里获取力量,才把他扼死了。突然觉得,一个人如果没了故乡,犹如安泰俄斯离开了大地,他将灵魂无依,到哪都只是苍白的流浪。
一天的见闻,心中感慨万千,村子已非昔日的村子,后山也已非昔日的后山。
第二天下午,父亲带我们去转了前山。前山位于村子东边约一公里处。从村前的公路往东边岔入另一个村子的路,沿路而上,两侧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包产到户时,分到我家户头上的山林。父亲告诉我,家里的山林都办了林权证,已经确权的山林共有108亩。尽管父亲言语平静,但我从他的眼神和略微的表情里,还是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喜悦和自豪。想念父亲和大山
要知道,家里的这几大片山林对于我们全家来说,可是无价之宝。在成长的岁月里,家里无数拮据困难的时间,都是靠着山林度过的。我念初中的九十年代末期,那会砍下一车柴,就能买一百块钱。学费、平时的生活费、生病的医药费、改善伙食买肉和水果菜肴的钱,甚至添置衣物……都曾经靠着父亲砍下一车又一车柴卖了换回来。此外,长得特别标直的树木,还可以卖豆架,有一片飞松林,家里也砍了给造纸厂卖过好几次浆木,这些价格比买柴要更高一些,几乎是两倍。
那时,父亲砍柴的速度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快。早上从家吃过早饭,他拿上常用顺手的长砍刀和斧子,用饭盒提点午饭,带一大玻璃瓶茶水就上山了,到了傍晚就能砍一车柴整齐的摆在公路边。有时当晚就给买柴的人装好车,一百块钱就挣到手了。那时,父亲常常踏着月光回家吃晚饭,归来时,肩上还常常扛着一大捆家里烤火会用的细柴。想念父亲和大山
回想着年轻时父亲劳作的场景,跟着父亲沿路看着连绵不断的树林。因为妻儿均走不了太多山路,就让他们在姐姐车上,顺大路看看。
我跟着父亲深入到林子里面,父亲详细的告诉我,每一片林子的起始点,跟其他人家的界限,坎子上的树木该算谁家的,并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指着告诉我,他和母亲近年来新种的树苗,哪里是哪年种的……一一说来,如数家珍。
走进一片我们小时候常来砍柴的林子,父亲神色有点黯然。告诉我这片林子的柴木卖给村子一户人家砍了,六千块钱。我知道,父亲说的那家男主人,也像壮年时期的父亲,在山上干活是一把好手。走在父亲身后的我,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和略微有点弯曲的背影,听着父亲有些无奈的言语,我的心中有一股悲凉之意在涌动,鼻头发酸。是的,父亲日渐老了,已砍不动这满山的柴木了。想念父亲和大山
从山上下来,回望茂密的山林,夕阳下显得十分宁谧而安详。我知道,我的大山,将一如既往静静的等待着我下次归来,甚至等着我永远回到它的身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