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我祖上有点家业的,铺号名“泰源恒”,在当地商界还是说的上话的。虽说有五个姑奶奶,但三代单传只有我爷爷一根独苗。五个姑奶奶都挺能干,我爷爷只负责读书耍乐,人称张小K,爷爷玩归玩,书读的还是不错的。我曾祖父为了爷爷能够光宗耀祖,曾在上海专门开了一个铺子,供我爷爷发奋图强。可惜,没几年就兵荒马乱,我爷爷精通四门外语,也没一个地方施展才华,只能打道回府。不算上上海求学的时候铺子里的人 ,去的时候只有爷爷和照顾他的管家,回来多了一个人,我奶奶。
张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人家,对爷爷的婚事自然不马虎,早就在我爷爷上海求学期间和门当户对的陈家小姐定了下来。曾祖父对于这个我爷爷带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姑娘,简直暴跳如雷。可我爷爷撂下狠话,非我奶奶不娶。奶奶当年十六 ,我爷爷却已二十有三。当年定亲的陈家小姐也在闺中十八岁等到了二十一岁。一心盼着我爷爷学成归来,珠联璧合。爷爷这一出,且不说张家脸面上挂不住,单是一个传宗接代就让急于抱孙的曾祖父母,怒火中烧,心乱如麻了。
陈家的婚是万万不能退的,不然不仅曾祖父母要被人戳断脊梁,陈家的小姐也是无法做人。爷爷虽读了多年洋书,但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最后让了步,同意和陈家小姐完婚,但必须和我奶奶同时抬进门
,当然我奶奶走的是侧门,陈家小姐是正门。
虽说是同一天抬进门的,但无疑陈家小姐才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而侧门进来的我奶奶挺多算是我爷爷纳的妾。陈家小姐到底知书达理还是嚣张跋扈,我所知并不多,多少年来家里人都不愿多说。只知道她也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进了张家以后,白日里爷爷去了铺子,少奶奶奶便在书房临摹爷爷的字帖,我奶奶在一边端茶研磨伺候着,少奶奶常常临到一半问我奶奶像不像爷爷的字,奶奶说像,她鼻子一哼:分明没有半点少爷的笔锋,你这是故意让我临摹歪了,让人笑话。奶奶若是说不像,少奶奶毛笔案子上一放,冷笑道:你来写几个我瞧瞧。奶奶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写了,只能在一边陪着笑脸。一日少奶奶又发脾气,不巧被早些回来的爷爷撞个正着,爷爷把字帖一一收起,冷声道:秀英这辈子不必写字,她这辈子书我来替她读,字都由我来写。说完抱起字帖去了侧房,奶奶这一辈子真的一字不识。扯远了,该回到娶亲了。爷爷的洞房花烛夜在哪厢房里过的我也不知道,只听说第二天新媳妇请安 ,我爷爷硬是拽着我奶奶在堂前磕了头,咚咚咚三响,把我曾祖母心疼了半天。此后夜夜我爷爷都在我奶奶侧房留宿,正房那边常常挑灯至天明。抱孙心切的曾祖父母 希望我爷爷雨露均沾,这样才能多子多福。奶奶的肚子并不因为和爷爷夜夜笙歌大起来,曾祖母对奶奶黑了脸,处处刁难。话也挑明了说,如果我爷爷再不去正房过夜,一顶小轿送我奶奶侧门出。自此我爷爷两头房轮流留宿。半年以后我奶奶终于怀上孩子,而正房少奶奶整日以泪洗面,曾祖母仔细一问才明白,少奶奶身子至今还是个姑娘。这里,我不知道该说我爷爷是重情,还是寡义,但真正苦了少奶奶。不久少奶奶一病不起,没等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落地,就撒手人寰了。我奶奶作为妾,顶着个大肚子披麻戴孝送走了陈家小姐,成了正室。当然,这个正室除了我爷爷张家人从未承认过。
奶奶终不负众望生下一个男孩,但奶奶并没有母凭子贵,想想张家有五个能干的姑奶奶还有一群手脚麻利的老妈子,小少爷金贵的身子怎么能让粗手笨脚的奶奶伺候,我奶奶最多算是个奶妈,小少爷饿的时候喂口奶,其余时间我奶奶只能竖着耳朵随时听召唤。张家对小少爷的宠溺不必多说了,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小少爷周岁,曾祖父请来阴阳先生为小少爷祈福,阴阳先生说孩子是富贵之身,但因是庶出,要想日后显祖同宗,必须沾沾先人的贤德方可。曾祖父掏出重金,问阴阳先生如何才能让小少爷沾上祖上的贤德,阴阳先生把银两纳入怀中说:不难,只要你们每日拜祭祖先时把这孩子一并放在香案上供着,这孩子自然感应天地良心,会纳了祖上的福分,也有了积德之心。
从此张家每日给祖先上香,也一并把这孩子放在香案上供着。说来奇怪,这孩子或许经不住这般供养,竟然日日啼哭,一岁多便夭折了。爷爷一声长啸砸了香案,奶奶躲在屋角哭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自此奶奶八年未孕。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在三代单传的张家八年不孕,奶奶受的委屈,我想我也不需笔墨描述了。爷爷不管曾祖父母软磨硬泡,守着我奶奶不肯迎娶妻妾,直至曾祖父母含恨而终。
曾祖父母去了以后,奶奶的肚子居然大了起来,接二连三生了三个儿子,邻里乡亲也把张大奶叫的顺了口。
张家的铺子“泰源恒”,不仅卖些针头线脑,绫罗绸缎。张家铺子还卖大烟,爷爷或许因为读了洋书的过,对大烟深恶痛绝,在曾祖父母走后断了这项买卖。但张家五个姑奶奶都已经吸出了瘾,家里不卖,凭着银两别处买来吸食。五个姑奶奶,四个都因吸食大烟早早地走了。剩下一个五姑奶奶,嫁入陈家,陈家少爷也是一杆烟枪,五姑奶奶刚生下一子,陈家少爷便驾鹤西去了。五姑奶奶哭了一场,却把大烟真的给戒了。
这个陈家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陈家小姐长兄,五姑奶和陈家小姐一个私塾里读的书,关系曾是耳不离腮。小时候别人都称奶奶:张大奶,只有五姑奶奶一直唤奶奶叫做:小奶。小时不懂事,曾问奶奶为什么五姑奶奶称您叫做小奶?奶奶笑而不答。
关于后来文化大革命,等历史的变迁我就不累述了,幸运的是我爷爷奶奶在我儿时看到的都是幸福。
爷爷终是比奶奶先走了,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母亲和大伯把爷爷从医院抬回家中,爷爷半张着嘴,仿佛还有话要说,奶奶端来热水,把毛巾浸湿绞干敷在爷爷下巴上说:去吧,去吧,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这辈子我知足了。奶奶这边敷着热毛巾,院子里却有人大声喧闹,一看是陈家小姐的亲戚,陈家人说老爷子去了,陈家小姐等了这么多年也该和老爷子团聚了。言下之意就是爷爷要和陈家小姐合葬一起。我的父亲送我姐姐去当兵,不是迷信,真的是梦有所托,刚把我姐送到部队,夜里感到奇寒无比,心里咯噔一下醒了,梦里我爷爷走了。半夜便急急往回赶,回来正碰上这一幕,父亲指着陈家一群人骂:老爷子病了十几年,你们陈家不要说有个人来探望,连捎个话的人都没有,这会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胡闹?陈家人拍桌子瞪眼睛,说张家对不起陈家小姐,过去的事情他们就不计较了,但陈家小姐是张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老爷子必须和陈家小姐同一个墓穴。我父亲大怒说:老爷子早就发了话,他死后不迷信不土葬,相应国家号召一把火烧个干净,且老爷子的墓地他自己生前早就选好。陈家人并不信我父亲的话,摆出架势张家若是不答应合葬,陈家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一直用热毛巾敷爷爷下巴的奶奶站了起来,去了里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陈家领头人说:这里面是老爷子的意思,我不识字,老爷子说什么便按老爷子的话去做,我和孩子绝不阻拦。陈家人撕开信封一看竟然是一张结婚证,结婚证上附了一张宣纸:生同衾 死同椁。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去办的结婚登记,爷爷或许早料到这一天会生出这些是非,在不安定事实婚姻的基础上,给了奶奶另一份保障,一个法律上的人人无法推翻的保障。
陈家人把信封摔在地上,转头要走。奶奶说:陈家姑爷们等一下。便又进了里屋,一会捧了个包袱递给陈家领头的姑父。陈家姑父满脸疑惑打开沉沉的包袱,包袱里面放着爷爷临摹的字帖,和爷爷里里外外一身衣裳及鞋袜。陈家姑父捡起地上的信封双手奉还奶奶,扑通一声对着我爷爷磕了三个响头,带着一行人离去。
爷爷走后,奶奶也不见怎样的悲伤。跟着儿孙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夏天把爷爷的皮袄翻出来晒,冬天把爷爷的脚炉拿出来放了木炭,让大家轮流捂着。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五姑奶奶六十寿辰,按照我们当地风俗六十岁要娘家人做的,排场越大,越显得做姑娘时的金贵,寿辰越高。五姑奶奶的娘家就是我奶奶了,五姑奶奶和奶奶住的很近,却极少和奶奶往来,遇见奶奶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叫声小奶昂头而去。我的父亲和叔伯因此和五姑奶奶一点也不亲近。
五姑奶奶寿辰前几天奶奶就开始忙活,叔伯和父亲很是埋怨,但奶奶说了,张家就一个姑奶奶了,你们对她不敬就是对老爷子的不孝。五姑奶奶寿辰当天早上,我大伯捧着寿桃前面领路,我父亲挑着鞭炮跟在后面,我三叔负责燃放鞭炮,这个鞭炮然放是有讲究的,就是没到姑奶奶门前鞭炮不能断了声响,且鞭炮声越长越好,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负责提点心,小的则嘻嘻哈哈跟在后面看热闹。奶奶一直盯着鞭炮,怕有半点闪失,鞭爆一根接一根围着街绕了三圈才在五姑奶奶门前停下,五姑奶奶早就听到动静,在门口候着,我奶奶请五姑奶奶回堂屋中间坐好,让我们小辈们一一磕头拜寿。五姑奶奶,接了寿桃,把我奶奶按在堂屋中间椅子上坐下,砌了杯茶捧了出来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谢谢大奶奶。
好了故事可以打住了,因为一声大奶奶,让我爷爷和奶奶真正地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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