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二年,四月初。立夏方过,薰风徐来,林篁郁蔼,草木芬菲。本该是丝絮飘舞,蛱蝶翻飞,万物兴荣,生机盎然之时节,而北邙山头,却是沙尘腾滚,肃气弥高。此刻,南麓坡上,十数万螭虎之士,荷戈持戟,鳞罗布列,放眼眺去,但见组甲耀日,旌旃云靡,强弓硬弩,铁骑如林,军容齐整,阵仗威风。再看中军帅旗光华夺目,以金线刺绣大字:“魏”,而旗下那人,蟒袍玉带,按剑盘马,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此人正是瓦岗行军元帅,魏国公李密。
年前李密绝恩断义,剪除了翟让一党,独揽瓦岗军权,又过这几月经营,开府建制,明律振纪,坚甲厉戈,练兵秣马,如今的瓦岗军早已脱胎换骨,人强马壮,从令如流,远非当初盘踞深林,为所欲为的那伙土匪山贼可比。魏军军势扶摇直上,如日中天,于是,李密再度发兵出洛口西进,并于月前一举攻克金镛城,而后又趁热打铁,陈兵三十万于北邙山上,鹰瞵虎视,直威逼东都上春门。
眼见洛阳似乎已是囊中之物,李密居于中军,居高临下,遥望山前孤城一座,亦是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模样。正此时,柴孝姮策马奔至李密面前,挺枪一直洛都方向说道:“夫君,据报王世充出含嘉仓城,段达出上春门,刘长恭出安喜门,庞玉出上东门,霍世举出龙光门,隋军分五路,正往山前来列阵应战。”此前王世充出洛阳数战李密,皆铩羽而归,他迫不得已,携残兵退入含嘉仓城,据而守之,这一守也有半月余了,如今想必是有段达等人出东都四门与之相应,故而王世充又壮了些胆气。不过几翻交锋,王世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教人鄙视,李密蔑笑一声说道:“尽是一些手下败将,何足挂齿!”说着他拔出腰间将剑,仰天一指,扬声说道:“我倒要看看这杨侗、王世充困守孤城,负隅顽抗能撑到几时!”话音方落,他挺剑一挥,左右幡麾相继摇卷,霎时,中军战鼓应之而响,坡上杀声随之而动,天崩地坼,海沸山摇,阵前先锋秦琼、程咬金引内军骠骑,阵马风樯,高屋建瓴,已冲山前而去。
此际,金紫光禄大夫段达乃是为越王杨侗、太府卿元文都等人所逼无奈,这才硬着头皮出城接战,他正出上春门,列阵方毕,乍迎着秦琼、程咬金若神兵天降,分左右二路冲杀而来。眼见魏军凶猛之势,惮赫八方,直骇破人胆,段达凌惊之间,猛然又想起平乐园上李密击千鼓冲万军之阵,顿时丧了魂胆,只将手一招,便拨马而退。为将庸怯至此,士卒怎还有心恋战,上春门这一路隋军,见段达望风而遁,即刻散了斗志,纷纷弃溃。
中路段达却退,隋军余下四路即被断成两截,难以呼应,势必得各自为战而陷于被动,于是刘长恭、霍世举匆忙调转矛头,以期夹击秦、程二人,搬回战局,但如此一来,王世充、庞玉两路边锋人马,反倒是落单了。恰此际,北邙山上又是一通战鼓疾擂,魏军左翼王伯当、单雄信,右翼罗士信、裴行俨同时引军出阵,四员虎将个个生猛,执锐披坚,登锋陷阵,一路长驱而下。
这东边厢单雄信仗槊直取庞玉,二人战不过十余回合,庞玉不敌,被单雄信一槊刺伤坠马,所幸有随行军士及时将其救去,方捡回一条性命。庞玉上东门这路即败,刘长恭便落三面受围困境,被魏军一翻剿杀,也是难堪一击。而西边厢王世充眼见段达未战先遁,又见魏军势如水火,他尚有自知之明,未待罗士信、裴行俨冲来,即仓皇收兵,狼狈退走含嘉仓城,再次据城而守,至此,霍世举这一路孤军,于魏军来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了。
虽有五路大军,名为受王世充节度,实无人统筹指挥,这般蜂屯乌合,落败也是情理之中。又一役大获全胜,李密于山坡高处,望着魏军掩杀溃散隋兵,不禁得意一笑。可正此际,却有小校来报:唐公李渊遣世子李建成麾军出关中,如今唐军万余人已阵于城西芒华苑。这李渊虽几度遣使往魏公府交好,但此前李密邀他同击洛阳,他总是以突厥来犯北疆为托辞,迟迟不应。眼下东都城破在即,李建成却不请自来,出函谷关,兵临洛阳西郊,其用心怎不叫人生疑。唐军此来,多半是窥伺东都,用心险恶,不怀好意,李密想到此处,也不敢轻敌怠慢,于是这便鸣金收兵,回到邙山大营,一边休憩整军以备攻夺洛阳,一边遣人往芒华苑密切监视唐军动向。
唐军不期而至,营于芒华苑,即未攻城,也未着人来访魏营,一时间,魏、唐、隋三军竟也成鼎足之势,对峙起来,谁都不敢请举妄动,草率出兵。但如此倒是便宜了东都方面,太府卿元文都趁这休战时日,募守城不食公粮者进散官二品,邑中商贾士庶响应者不可胜数,隋军多少也算恢复了一些元气。
风云无常,世事难料。魏、隋、唐三军僵持了几日,这一夜,使魏营上下大为惊震的消息,并非李建成于白天莫名其妙地勒兵回了关中,而是扬州惊雷乍响,天下时局突变:半月前,宇文化及发难江都,率骁果卫攻入离宫,缢杀了隋帝杨广,挟持萧后,立秦王杨浩为伪帝,自称大丞相,以其弟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一同总领百揆。这叛乱难免一翻血腥屠戮,宇文化及擅权后,不仅蜀王杨秀及其七子、齐王杨暕及其二男、燕王杨倓等宗亲及隋室外戚无少长皆被夷诛殆尽,连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祕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皛、梁公萧钜等亦悉数蒙难。如今,宇文兄弟又集结骁果军,聚了十数万人马,烧掠了江都城,抢夺了钱粮舟楫,大军浩浩荡荡走水路往彭城,逼近东都过来。
这骁果军乃是大业八年,隋帝为征辽东,招募天下勇猛凶悍之人编制而成,数年来,三征辽东之役、平杨玄感之役、讨刘元进之役、戍守雁门抗突厥之役,骁果卫皆作为精锐主力参与其中,军中将士久经沙场,能征善战,贯打硬仗恶仗,实力岂容人小觑。且宇文化及此次麾军西进,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密闻之此事,更是不敢置之不理,想到此处,李密审时度势,权衡轻重,最终决定暂且罢兵息战,回金镛城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隋帝苦心打造多年的江都城,遭宇文化及等人这番洗劫,也算毁于一旦,昔日山明水秀,如花似锦的陪都,现下随处可见断垣破壁,废墟焦土,残败之景,不堪入目,亦是教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此刻,城郊长江北岸,斜阳暗淡,暮色苍茫,江风悲切,涛声呜咽,望着不远处城阙衰景,琴茹雩禁不住叹气而道:“当年建康城破,也是这般模样,杨广如此收场,不知皇兄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杨玄瑛于一旁听罢,亦是摇头长吁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杨广遭国灭身死之祸,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城中百姓,随之共受兵凶之灾。”琴茹雩苦笑一声说道:“杨广一死,时局骤变,各路割据反王,不知最终谁可问鼎。倘若能就此出个圣明之主倒也罢了,如若此次兵变,似永嘉之乱一般再教天下分崩近三百年,你我可也都成了千古罪人。”虽说那夜杨玄瑛手下留情,饶了杨广一命,不过宇文兄弟策动兵变,她参与其中,故此杨广之死,她也脱不了干系。这数日冷静下来,反复思量着杨广于霁月阁上所说的那些话,并非全然无理,自己费尽心计入宫于其寻仇,究竟为何,让杨玄瑛当下想来,只觉茫然。
正此刻远处一艘走舸沿江顺流而下,缓缓往这边驶来,琴茹雩见状,回头于杨玄瑛一笑说道:“江都已无留恋之处,该是奴家离去之时了。”离情伤人,别绪难堪,杨玄瑛有些不舍,这便问道:“琴姑娘今后有何打算?”琴茹雩望着江南丹阳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道:“金陵宫虽已不在,可还有丹阳郡尚存,奴家甚是想念秦淮水的碧波清浪。”看来琴茹雩已打算渡江回丹阳故里,杨玄瑛听罢,不禁又问道:“琴姑娘乃是陈氏后人,此番回江东去,莫非是想复辟故国?”琴茹雩淡淡笑到:“琴茹雩之名被人呼的久了,竟也忘自己究竟是谁,不过总觉得还是被人唤作琴姑娘习惯些。再说奴家哪懂治国之道,即便侥幸复辟,多半也是步皇兄后尘,还不若在秦淮水畔结庐隐居,抱琴弹唱,作个寻常人家,了此残生,倒更来得惬意。”
江上小舟渐行渐近,杨玄瑛看清船首立着那人,正是萧摩诃之子萧世廉,看来是接琴茹雩而来。想琴茹雩在江都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如何甘心就此放弃,杨玄瑛一时好奇,便又追问道:“琴姑娘煞费心思,历经千难万险,更不惜与宇文子这等小人为伍,入宫去寻杨广,难道真只是为了报仇?”琴茹雩沉默半晌,而后方才说道:“鱼姑娘与你,不也是如此吗?”说着她一声叹息又继续言道:“只是那日瞧见杨广引颈就戮,心中却无半分快意,或许这多年来,还真是做着些毫无意义之事。”看来琴茹雩意欲回丹阳隐居,所言非虚,杨玄瑛听到此处,想着适才她这几句话,其心境竟与自己如此相似,不禁又觉惶惑。
眼见萧世廉将手一招,小舟即往这岸边靠来,琴茹雩又眉开眼笑,心满意足说道:“难得萧大人也愿意放下复国之念,愿随奴家共赴江东。人生苦短,能得一知己如此,也不敢再作奢望。”琴茹雩言语之间,关情脉脉,深意绵绵,杨玄瑛听了,又想起宇文博来,禁不住露出一脸愁容。她这神态教琴茹雩见了,噗嗤一笑说道:“宇文家四将军也算是个人物,又是才貌双全,杨姑娘大仇已报,就未曾想过去追寻他?”杨玄瑛一愣,随即涨红着脸低下头去。
试想这其中恩怨千丝万缕,又岂是杯酒可断,自己当夜出了离宫,便回醉云居中收拾行囊,寻密道离开了江都城,可刚出得城来,总觉悬肠挂肚,心神难安,于是便一直留在城郊,迟迟未去。直至数日前宇文化及劫掠了江都,麾军西去,城中再无隋军逗留,自己又折了回去,寻往西垣废屋,这才发现宇文博早已离去,不知所终。室迩人远,音尘杳绝,可事已至此,即便二人有幸重逢,想必也难挥去这其中隔阂了,想到此处,杨玄瑛禁不住暗自神伤。
琴茹雩仿佛能看穿人心思,这又说道:“杨姑娘于酒中下药,只怕还是担心人家逞强出头,枉自送命吧。”杨玄瑛震愕而道:“琴姑娘何出此言?”琴茹雩笑道:“四将军再是神勇,终究血肉之躯,这数万骁果兵变,又岂是一夫之力可挡。”杨玄瑛说道:“既然如此,那日琴姑娘为何还要提起他来,教宇文智及等人为难?”琴茹雩说道:“宇文府我等六人群攻,若非杨姑娘暗中出手相助,他又怎能走脱?一来奴家确实也忌惮四将军那柄金杵,二来杨姑娘与奴家也算有缘,此就当是赠姑娘的顺水人情吧。”杨玄瑛惊诧不已,怎料自己一举一动,尽在琴茹雩掌握之中,且自己心思,亦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此人深不可测,杨玄瑛想来也是有些毛骨悚然。
正此时,萧世廉已令船夫驱舟靠岸,又于琴茹雩说道:“公主,天色不早,我等渡江前往丹阳还有些水程,就请公主登船吧。”琴茹雩听罢一点头,又于杨玄瑛说道:“奴家只是妄自揣度,胡言乱语,还请杨姑娘莫要见怪。时辰不早,奴家也当去了,杨姑娘自行保重,你我后会有期。”说着,她已提足登上小舟。人生在世,总是聚少离多,世事变迁,到头来却又总留下自己一人。琴茹雩这一去,说的是后会有期,恐怕多半也无再见之时,杨玄瑛甚是黯然,便解下背上那柄紫鸾琵琶,斜抱在怀,起手轻拨丝弦而道:“琴姑娘亦当保重,小妹就以这一曲,送琴姑娘渡江。”说着她一抡玉指,婉转妍音妙乐已自指缝中缓缓流淌而出,这正是:
江城烽火终消尽。冷落残阳照断垣。
朱弦凭襟付流水,轻舟飘零向楚天。
彭城,东襟沧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青兖,四衢之地,自古便是徐州水陆要冲,更是汉祖故里,项楚之都。而说起彭城,通济渠水路自江都经此折转,径直往西,便通抵东都洛阳。不过如今中原连年战乱不息,水道荒废,无人梳理,泥石壅塞,河床淤积,这通济渠竟不知何时起,已水断于此。此刻通济渠东岸旷野上,倒是有大军傍水下寨,木栅连营,南北延绵,纵横十数里有余,高牙大纛,剑戟森列,规模浩荡,声威逼人。这营寨打得虽是隋军旗号,却是宇文化及的骁果军营,原来宇文化及麾军离开江都,走通济渠,迤逦西归,不知觉间,至这五月之初,方抵彭城,却见水路不通,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弃船登岸,于河东平野就地筑起了大寨。
这一日晚,骁果营中军大帐又是酒香四溢,管丝不绝,这俨然后宫淫靡欢娱景象,与军伍行营肃杀之氛格格不入,直教寨中将士见了,连连摇头,怨声不已。而后军帐中,司马德戡正坐于其内,心烦意乱,闷闷不乐,鱼蔓云却闯入帐来,往当中一坐,便与之愤愤说道:“宇文化及自据六宫,奉养如帝,夜夜笙歌,把酒纵欲,这地方本姑娘是待不下去了!”司马德戡被她一说更是躁恼,便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鱼大小姐有手有脚,大可不必留在此地。”鱼蔓云闻言,却忽然垂下头去,竟嘤嘤啜泣起来。
这一次鱼蔓云并未与司马德戡斗嘴,倒是出人意料,见她一副委屈模样,司马德戡心软了下来,便上前好言说道:“昨日宇文化及授我礼部尚书,外示美迁,实夺兵柄,眼下我也拿他无可奈何。”鱼蔓云依旧泪流不止,哀声说道:“孕珠之际,你又让我一人往何处去?”司马德戡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说道:“大小姐这腹中骨肉是谁的?”鱼蔓云面色一红,含嗔而道:“江都酒楼水榭台,你怎就如此善忘?”司马德戡听罢俄然愣怔,瞠目结舌,半晌都未说出话来。
帐外三更严柝击过,远处中军宇文化及主帐犹有歌舞之声隐约传来。一想到日前宇文化及又率军劫掠了彭城,归师途中,使车牛载金银珍宝,至于戈甲戎器,悉令军士驼之,惹得军中将士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司马德戡忽然拍案而起说道:“宇文子大谬误我!当今拨乱,必藉英贤。化及庸暗,群小在侧,事将必败!”鱼蔓云见状,顾虑重重说道:“你如今已被收了兵权,还说这些又有何用,不若我俩趁夜潜走,就此离开这事非之地吧。”看来鱼蔓云大仇得报,又有孕在身,已无心再卷纷争,但司马德戡不甘雌伏之人,要他就此离去亡命天涯,显然令其为难。他凝思许久,走上前来,搂入鱼蔓云说道:“眼下大小姐这身体,不易劳累奔波。我明晚便去寻武勇郎将赵行枢商议,定有法诛除宇文化及,夺回骁果军,成就一番功业。”鱼蔓云倒在司马德戡怀中,早没了自己主意,只是点头称诺,又柔声说道:“宇文子奸险之人,你此去还当小心行事。”
次日一早,宇文化及、智及兄弟又引兵数千出寨,前往彭城辖地萧县行凶打劫,军马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惹得远近乡里鸡犬不宁,哭号满天,直至日落时分,宇文二子夺了百余匹牛羊,数十石米粟,方才洋洋得意归来。宇文二子回了营中,自然又是酣宴相聚,女乐作伴,享一宿醉生梦死,且按下不表,再说此刻后营,过半军士均已就寝,司马德戡却鬼鬼祟祟摸了出去,行色匆匆穿过半个后营,寻到赵行枢帐前,左右一望,眼见四下无人,便撩起帐帘,蹿身入内。
赵行枢正与一名女子在帐中逍遥快活,乍见司马德戡闯入帐来,骇出一身冷汗,惊坐而起,不及整衣,便惶恐说道:“卑职不知司马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司马大人恕罪。”司马德戡虽被削了兵权,但在外人看来,宇文化及先赐其爵温国公,加光禄大夫,后迁其升礼部尚书,二人关系如似亲密无间,故此刻赵行枢见着他出现,胆颤如此也是情有可原。
赵行枢吓得不轻,司马得戡也是哭笑不得,他只得淡淡恩了一声,将那女子赶出帐外,又四下仔细查探,确认隔墙无耳,方才走到赵行枢面前,皮笑肉不笑地与之说道:“赵将军刀口架在脖子上了,竟还有心作乐。”这话笑里藏刀,教人听了不寒而栗,赵行枢面无人色,闻言赶紧翻下榻来,跪拜于地,泣声说道:“卑职知错了,还望司马大人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司马德戡见状,上前扶起他说道:“今日非为难你而来,乃是有要事与你相商。”司马德戡平日里行事心狠手辣,如今一反常态,倒更是让人无所适从,赵行枢依旧小心谨慎说道:“司马大人有何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司马德戡沉默片刻,又凑上前与之耳语说道:“自出了江都,宇文化及这北上一路,奸掳烧杀,横行肆虐,其恶贯满盈,必遭众愤,依我看来,与之共伍,迟早死路一条。”
宇文化及为恶多端,也是有目共睹,不仅如此,更可恨的是他不恤三军将士,虐之如作牛马,其实军中早有微词,赵行枢亦是暗中不满,无非迫于宇文二子淫威,诸人方才始终未敢动叛乱作反之念。不过当下教人如此唆弄,赵行枢心旌摇摇,面露迟疑,禁不住问道:“那司马大人的意思是?”司马德戡冷笑一声说道:“除奸佞,籍英主,拨乱反正,廓清天下,不仅保全性命,亦可留不世之功。”赵行枢犹然举棋不定,又说道:“宇文化及独揽大权,重兵在握,恐怕废之不易。”司马德戡说道:“宇文化及每于帐中南面坐,我等议事之时,他嘿然不对,及至下牙,方取启状与宇文智及等人参决之。此人胸无定见,与傀儡无异,废之又有何难?!”赵行枢听到此处,前思后想,只觉得此话在理,这便抱拳说道:“宇文子为非作歹,倒行逆施,其实我等早已不满,只恨人微力薄,也只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如今司马大人甘为我等出头,正求之不得,卑职定当以司马大人马首是瞻。”
司马德戡见轻而易举便将赵行枢说服,暗自窃喜,而后两人又是一番商议,决定以后军掩袭宇文化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一役决战乾坤。不过骁果主力皆在中军,仅凭后军万余与之交锋,司马德戡仍无必胜把握,不禁面露愁苦之色。正此刻,忽想到曹州孟海公拥精兵三万有余,便在前头兖州地界,赵行枢灵机一动说道:“昔日孝献帝授衣带诏董承,以结天下义士共诛曹贼,不正可供我等效仿。依卑职之见,可矫传少主浩之诏,以匡扶隋室,殄灭奸党为名,招安孟海公以为外助,里应外合,定可一举击杀宇文二子。”孟海公割据曹州,为盗兖西,虽也算是一路反王,不过一来宇文化及此番拥兵归洛,其军势已逼胁曹州,二来若可以隋室少主之名打起诛贼匡正之号,逐鹿中原名正言顺,必定可大振声威,于孟海公来说,发兵来袭宇文化及乃一举多得之事,他又怎会拒绝,想到此处,司马德戡大喜过望,连声赞好而道:“此策甚妙。我料宇文化及不会久居彭城,不日必定拔寨北去,取道丰县。这丰县依芒砀山麓,正可作决胜之处。”两人议定,信心十足,是夜司马德戡即以杨浩之名,矫拟血诏,遣人悄然北上,往周桥城密谒孟海公,而赵行枢则往后营招揽同谋,潜厉兵刃,以备起兵举事。
且说骁果军于此驻扎逗留这数日,宇文二子四处凌劫,彭城一带乡县,唯见狼奔豕突,群魔乱舞,于徐州百姓来说,无异一场泼天大祸,旷世浩劫,黔黎苦不堪言,也只得背井离乡,纷纷奔走逃亡。眼见彭城周围可日间往来之地,皆成了不毛之所,烟断人绝,邑落成墟,宇文化及已无处可掠,终于拔寨而起,麾军继续西进。这一日傍晚,大军营于芒砀山西麓山前,再往前走便是丰县,而自丰县绕芒砀山北麓西进,便算是进入中原腹地了。
这芒砀山虽不见高峻,不过豫东千里平原之地,忽有层峦突起,群峰鹤立,此山如龙盘虎踞,屏断中原,遥遥望去,依旧突显峭拔。当然,芒砀山之名传于世,众所周之,乃籍高祖化身赤帝,斩蛇于此,三年灭秦,五年平楚,肇建两汉四百余年基业,故此山常传有王气隐现,为人津津乐道。是夜,司马德戡立于营中,眺望远山,只见云岑烟岭,缭绕逶迤,茂岩松冈,错落参差,汉祖可隐于山中而不被秦人所查,此处倒是个绝佳设伏之地。只是前往周桥城之使迟迟未归,一旦大军过了丰县,进入豫东连野,恐怕就此错失良机,司马德戡禁不住有些焦虑起来。
正此刻,营中伺候鱼蔓云起居的女卒匆匆跑来,见着司马德戡,慌促而道:“将军大人,大小姐怕是舟车劳顿,胃脘胀满,呕逆不止,食不下咽,瘫软于榻,还请将军速去看望。”毕竟鱼蔓云腹中之胎,乃自己亲生骨肉,司马德戡闻之大惊失色,心急火燎说道:“去,还不快去将医正张恺请来!”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便往鱼蔓云帐中跑去。
司马德戡方入鱼蔓云帐中,只见她面色煞白,倒在榻上,捂着小腹,凑眉蹙额,气逆而呕。而她身旁另一名女卒,手足无措,正跺脚捉急之际,见着司马德戡入得帐来,便上来拜倒于地,惶恐说道:“将军大人,大小姐晚膳之时,便说头晕乏力,方才食了两口,便就如此呕逆不止,不知犯了何病?”司马德戡担心鱼蔓云腹中胎儿,无暇理会那女卒,只自顾急至鱼蔓云身旁,扶起她问道:“大小姐病势如何?”鱼蔓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正欲说话,忽又觉膈塞不通,气逆而行,便是一股酸苦之味涌上喉头,教她禁不住又掩着口鼻连连作呕。司马德戡见鱼蔓云这般痛楚模样,早已急得焦头烂额,可他不通医术,亦是束手无策,心慌意乱,只得迁怒于那女卒,一声骂道:“医正张恺怎还未至!你愣着做甚,还不快于我去请他过来!”那女卒闻言不敢逗留,即奔出帐去寻医正张恺。
司马德戡仍在帐中陪着鱼蔓云,只觉度日如年,他时不时地又跑至帐前,延颈举踵,翘盼医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见两名女卒引着张恺而至,司马德戡方才如释重负,赶紧迎上前说道:“张大夫来得正好,大小姐自傍晚便呕逆不止,还请大夫赶紧诊治。”张恺睡眼惺忪,想是被人搅了清梦,一脸怨容,恩了一声,便走到鱼蔓云身旁,为她诊起脉来。
许久,张恺搁下鱼蔓云手腕,起身于司马德戡说道:“司马大人不必多虑,大小姐有喜了。这症乃是今日奔波劳累,以至胎气不顺,只消下官开几贴药方,调理三五日,便可无事。”说着他便取纸笔,开了一副药方交于一名女卒抓药。一切交代妥当,张恺正转身欲走,司马德戡却将他拉到帐房一角,掏出两大锭银子,塞于他手中,又小声说道:“大小姐有孕之事,还望张大夫守口如瓶,本将他日定当重酬再谢。”张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将银子揣入怀中,媚笑而道:“鱼大小姐不过偶感风寒而已,这等小事,司马大人何必如此见外,下官谢过司马大人。”司马德戡甚是满意,这才唤另一名女卒将张恺送出帐外。
张恺出得帐来,已是三更时分,此际星辰黯淡,月黑风高,后军将士早已入梦,整个大营也是死寂沉沉。眼见夜色正深,张恺穿过半个后营,正欲回中军过去,却忽见不远处有一人鬼头鬼脑走过,正是军中校尉伊正卿。原本一个骁果校尉,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自大军离开彭城以来,伊正卿便再未出现过,如今他又突然现身于这更深人静之时,似乎又提着一个漆黑包裹,走得匆忙,形迹可疑,张恺一时好奇,暗忖莫非他这几日乃是偷偷出营,劫盜财宝,若真如此,上前吓他一回,多半自己也能分上一杯羹,邪念顿生,张恺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一路尾随,只见伊正卿偷偷摸摸至赵行枢寝帐之前,四下张望片刻,方揭帘入内。不想此事竟有武勇郎将参与,私自出营有违军法,重可治死罪,张恺心中窃喜,这一次阴错阳差,正抓着赵、伊二人把柄,以此要挟,必能勒索一大笔钱财,想到此处,张恺蹑手蹑脚靠近军帐,将耳朵凑上幄幕一听,岂料却闻得伊正卿于其内说道:“赵大人,曹州孟海公已接少主血诏,发精锐两万,日夜兼程赶往丰县。届时孟公将于芒砀山北麓设伏,一待骁果军至,司马大人与赵大入可举火为号,孟公必应之出袭,与司马大人里应外合,共诛宇文化及!”这正是:
魑魅魍魉相逐利,牛鬼蛇神乱纷争。
严幄恰逢隔墙耳,谁道潜谋走风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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