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人和事，混合在一起，留在脑海里是记忆，写成文字是故事，旁观者看的是热闹，但是当事人却是真实地感受着生活带给他们的喜与悲，是与非。
我的小姨是我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长得最漂亮，深受亲人的喜爱。那个贫穷的家庭省吃俭用让她不用像其他同龄的小孩一样在家干农活，而是，被送到学校上学。而且从未间断，一直上到大学。
小姨考上大学让外公外婆非常骄傲，他们坚信她会脱离贫穷的束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吃着国家粮，也为这个家带来荣耀。但是，命运弄人，就从她们这一届，国家开始实行大学生毕业不再分配的制度。于是在外公外婆的叹息声中，小姨南下打工。
再回来时，她已经是另一番模样，本来就漂亮的她更加光彩照人。她穿着亮丽的衣服，披着波浪卷的头发，脚上是细高的鞋子，不断地从背包里掏出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送给我们，她的手机是最新款的，又大又漂亮，播放歌曲的时候还有跑马灯，相比之下我妈妈的诺基亚就逊色多了。与此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离过婚的男人。她爱上了那个男人。
全家人一致反对，外公外婆怎么劝也劝不动，每日以泪洗面。倔强的她，在一个雨夜跟家人大吵之后离家出走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她去追求自己幸福了。在那个还是很封建的年代，她的行为让整个家庭蒙受奇耻大辱，让外公外婆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义无反顾。
不久就传出她未婚先孕的事，匆匆的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洁白的纱裙，没有鲜花和祝福。家里的亲人都没有去看她。小时候的我也只是知道她嫁到了城里，城里是一个很美丽很繁华的地方。
很快，在她二十岁那年她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西。逢年过节，她都带着小孩回家来，但是从没有见过她丈夫。每次回家，她依然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带着很多礼品，对我们出手也十分大方。我们都觉得她过着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直到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她开始照顾我，每个星期天都让我去她家里休息。第一次是她骑着电车带着我七扭八弯的拐进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座年代久远的三层红砖房，楼道上挂的到处都是衣服，阳台被人们极尽其用，划分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放上土，种上各种蔬菜。这里聚集着在这个城市打工的各色农民工。院子中间是一个水泥砌成的大水池，所有人都在这里洗衣服。这简直跟我想象中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大相径庭。这让我想起郭敬明笔下上海的贫民区，卑微的打工者挤在一条又一条潮湿阴冷的弄堂里。她的房间在一楼最拐角，光线极差，大白天都要开着灯。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卧室，局促不堪，卧室里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唯一的一台电视是坏的，画面花的不能看，衣柜是我外婆送给她的嫁妆，很老的样式，两扇门上各雕刻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大凤凰，这样的柜子我妈妈也有一个，只是现在买了新的柜子，已经不再用了。年代久远，柜子的门已经坏掉了，怎么也关不上，大开着，露出里面凌乱的衣物。唯一的床竟然是以前的那种钢丝床。去卫生间，发现里面的水龙头全是坏的，而且生着厚厚的铜锈，陶瓷的洗手台竟然缺了一个大口子，落满了灰尘，地板上的瓷砖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显然这个卫生间已经失去了它作为一个卫生间的作用。厨房里很黑，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些简单的调料，蔬菜被扔在地上的角落里。她穿着碎花裙子在厨房里忙碌，依旧纤细的身躯，白皙的皮肤，漂亮的栗色头发挽在脑后。她自然地擦去桌子上厚厚的灰尘，端出美味的饭菜。热情地招呼我吃饭。吃过饭面无表情地和院子里的大妈们挤在大水池里洗碗。下午她带我去买衣服，一条六十块的裤子，站在夏日的骄阳下跟小贩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以五十块买下。这让我想起了每次回家对我们出手大方的小姨。
她终日一个人忙碌，每天要早起上班，上班之前，用廉价的化妆品化很浓的妆，穿着淘宝上淘来的色彩鲜艳的衣服，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时尚。中午要骑着电动车穿过半个城市接孩子放学，回家给孩子做好饭，吃过饭，来不及洗碗就又匆匆的奔向工作。连睡个午觉都是奢侈。晚上很晚才下班，经常看见小西一个人坐在门前等着妈妈回来，她一回家，就甩掉高跟鞋，往床上一躺，半天也起不来，让小西去外面买点东西吃。往往第二天早上起来，昨天的妆弄花了整张脸，匆匆的洗漱，换完衣服就出门。礼拜天的时候，一整天都出去打牌，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说着今天赢了还是输了，运气好与不好之类的话，甚至有一次输了太多钱，竟然向我借钱，我只得将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借给她。下个月她又还给了我，说是她赢了，脸上尽显得意之色。她的屋子里随处可见穿过的脏衣服，厨房的锅里泡着没洗的碗筷。桌子上摆着不知道几天前炒的菜。总是一个人在家的小西性格孤僻，脾气暴躁，经常和其他的小朋友打架。终日沉迷于网络游戏，小小年纪就成了近视眼。一年之中，我很少见到她的丈夫，我对小姨夫基本没有印象。
唯一一次见他还是在外婆的葬礼上，他开着车，穿的西装革履，看起来很严肃。那天晚上外婆的棺材要入土，按照风俗，所有的亲人都必需去送葬，凌晨一点，妈妈和舅舅们都披麻戴孝跪在外婆的灵前，准备出发，我是小孩子，妈妈让我去睡觉，睡到一半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了，小姨和小姨夫正在吵架，好像是因为小姨夫不愿意半夜去给外婆送葬，他说他困要睡觉，几番争执之下，小姨几乎哀求的对他说：“这么多亲人们都看着呢，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再说这也是我妈，你至少也要也入乡随俗吧。”到底，小姨夫最后还是没有去，他去睡觉了。小姨出去不好意思地给大家解释，亲人们都没有对此发表太多看法。好像见怪不怪。
半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小姨拎着一大堆菜，满面春风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喊小西：“儿子，你爸爸要回来了！”小西听了高兴地蹦起来：“爸爸回来就能带我去吃肯德基了!”然后她就开始剁饺子馅，包饺子，忙了一下午，看得出她是真的高兴，不停地对我说：“你姨夫啊，最喜欢吃的就是韭菜鸡蛋馅的饺子了。”饺子包好了，她给他打电话说：“回来没有，饭好了，快回来吃饭吧”。他说：“你们先吃吧.”挂了电话。她还是固执地等着，直到饺子凉了，夜深了。他才从外面醉醺醺地回来，小姨起身去给他打洗脚水，问他饿不饿，但他已经倒头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去打了一夜的牌，第三天就走了。
过度的操劳终于使她病倒了，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帮她给小西做饭。她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屋子里弥散着苦涩的中药的味道，她打电话给小姨夫让他回来，但是小姨夫说他忙，没空，让她自己去医院看看，两个人就在电话中吵了起来，小姨夫直接挂了电话，再打就是正在通话中。小姨用我的手机打了一下，立刻就接通了，但他一听出来我小姨的声音后就立刻挂断。小姨终于放弃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无意间看到她手机的浏览器搜索记录中有一条是乳腺癌是什么症状。她才二十多岁，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却终日孤身一人，无人伴她以歌，无人陪她以酒，无人共她立黄昏，无人问她粥可温。电费，水费，房租，孩子的学费透支着她微薄的工资，琐碎的生活消磨着她美好的青春。缺少温情的生活使她伤痕累累，开始变的麻木。恐怕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义无反顾的走进这场婚姻是为了追求幸福吧。
在我高三的那一年，她搬家了，从那个破败的小院子的一楼角落搬到了三楼，三楼光线好，这是她搬家的唯一原因，搬家那天，她像个泼妇一样站在三楼对着一楼叫骂，：“该死的不要脸的老头，我都搬上来了，还不给我退这个月的房租，要那么多钱去吃药吧！”骂完了，叫上我去了一楼，在那个满是垃圾的小屋里转了两圈，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最后我们把一个木头做的破柜子气喘吁吁的抬到了三楼的厨房里，用她的话说：“平时放在厨房里搁点菜什么的，也挺有用的。”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里，寒假我回去看她，她还在吃药，饭前喝中药，饭后喝西药，漂亮的一头秀发已经变成了短发，问她为什么剪掉长发，她笑笑：“没时间打理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帮她煎药，厨房的液化气坏了，怎么也打不着。我下楼买了打火机，才算把药熬好。一切都没有变化，卫生间的水龙头依然是坏的，没办法洗澡，上完厕所也只能用盆子里的水冲。电视已经彻底黑屏了，桌子上有一幅很大很漂亮的十字绣，已经快完工。洗手池边的化妆品变成了护肤品。小姨曾经说过，等到小姨夫买了新的房子就要亲手把这个十字绣挂到新房子里，多漂亮。已经十年了，从她在这里生下小孩，到现在孩子已经十岁了，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她已经从当年那个苗条美丽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已显老态的中年妇女了。
晚饭的时候，她穿着睡衣和拖鞋在厨房里做饭，头发蓬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自己做一顿饭了，她这样叹息着，语气藏不住的疲惫和心酸。吃饭的时候，她喝着苦涩的中药，毫无胃口，灯光下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些许皱纹，浮肿的眼袋，诉说着她的疲惫。药物的作用使她身材发福了不少。忽然，她说了一句很心酸的话，：“最近总是梦到你外婆，转眼间啊，你外婆已经去世九年了啊，真是不敢想啊！你外婆去世那一年，我们小西还不到一岁，没有人给我看孩子，你外婆心疼我啊，虽然她当时已经病的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但是我一有事的时候，她就拍拍床，让我把孩子放到她床上，她给看着。自从你外婆去世以后啊，再也没有人给我看孩子了啊。”她回忆了很多，语调凄凉，我忍不住掉下眼泪。小姨刚当上母亲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她一个人边工作边带孩子，体会到养育孩子的辛苦与不易，尝遍了生活的滋味后，终于明白自己当年的一意孤行是多么的伤母亲的心。可是，人总是这样，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但是，斯人已逝，此生再也无法体会那浓浓的母爱了。
她说，她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些年来的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她已经流尽了自己的眼泪。
今年过年的时候，小姨一家回去拜年，小姨夫还是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玩的是最新款的苹果六plus，看上去宛然一个成功人士的样子，而我的小姨却穿着廉价的衣服，拿着他玩剩下的手机，长期的操劳使她看起来比他还要老。席间，小姨夫当着众多亲人的面，大谈特谈他的生意，他的出国经历，以及他到哪些地方旅游，并扬言今年回去就在老家盖别墅。小姨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并笑着说自己的十字绣已经绣好了，挂到新房子里一定漂亮。
最近在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动态，“下雨了，绵绵的秋雨，无限的伤感，一年又快过去了，生活没有丝毫改变，改变的是一天天衰老的容颜。”忍不住往下翻了翻，“再执着的情也经不起忽视，再热的心也经不起等待”诸如此类。她已经成了一个怨妇，只是一味的去抱怨，却从没有想过去改变。
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她从一个漂亮，知性的女孩，一步步地步入生活的泥沼，无法挣扎，越陷越深，最终葬身其中，成为生活的牺牲品。就像看着一朵花，在最美丽的时候，一点一点的枯死。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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