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自从上了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一次回家，家乡的变化都让我感慨万千。曾经熟悉的人和物，随着时间的流逝，都老了，死了。新的面孔，新的事物，变多了。关于过去几十年对家乡的记忆，正在慢慢消失。新的记忆还没有形成。甚至有些陌生感。仿佛长大后，家乡对于我们只是人生路上的一个歇脚的驿站。匆匆的回来，匆匆的走掉。

上次暑假回家，去探望奶奶。奶奶家住在一条街的最后面，墙后面就是山。近几年随着家乡的发展，大家都盖起了高楼。而奶奶仍然住在以前的砖瓦房里面。下雨的时候，还要爬到房顶上去修补漏雨的瓦片。高楼已经完全掩盖了这几间破旧的砖瓦房，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门前的路显得越发的狭窄，刚下过雨，路两旁有些石头缝里长出了青苔。还有些杂草都长到齐膝盖了。

奶奶不在家，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我四处张望了一会，注意到了奶奶的邻居家。这个小小的土丘上，只有他们两家人住着。邻居家也是房门紧闭。还在学校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这个老奶奶突发脑梗死去世了。只有奶奶一个人孤独的住在这个小山丘上，让我多跟奶奶打几个电话。

邻居老奶奶，从我记事起她就一个人，早年丧偶。我小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好几个小孙女，照顾他们上学吃饭。后来小孙女们都长大了，最大的那个出去打工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小的那个去县城上学了，还有一个被她父母接走了。老太太就只剩一个人了。我从没有去她们家里玩过。只是每次路过的时候会朝里面张望几眼。因为早年的时候，奶奶家和她们家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后来两家就再也没有来往。平时见到也不会说话。我被大人们叮嘱不能去她家里玩。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孤独一个人生活。老太太的孙女们也都离开她了，也只剩她一个人住。她们家是那种没有大门的，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总是会看到她一个人搬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前的屋檐下，头发花白，呆呆的望着门前的路。而奶奶，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把大门紧紧的反锁。自己待在屋里。

后来我每次去看奶奶的时候，她竟然也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跟我寒暄几句。我觉得她太孤单了，已经孤单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看她。每次看到我去看我奶，她是羡慕的。很多次，她都热情的从屋里搬出凳子，招呼我去她门前坐上一会。有时候，我也会去小坐一会。她的门前很宽敞，可以坐好几个人。家里面也收拾的很干净。我记得冬天的时候，我坐在那里，阳光就会刚好晒过来，暖暖的，是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有一次过端午节，我去给我奶送粽子。她依然在门前坐着，两眼望着路口。我问她有没有包粽子吃，今天是端午节。她笑笑，又摇摇头，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包。我有些同情她，就送了她两个粽子。告诉她，端午节，还是要吃一个粽子的。她刚开始不要，推让了一会，就收下了，非常开心。一直留我在她家里吃午饭。

再后来，我发现奶奶跟她竟然也偶尔会说两句话。她会把她攒下来的纸盒子，扔到奶奶的门前，说自己不要，让我奶奶拿去卖钱。看到我的时候，会告诉我，奶奶吃饭不及时，让我注意奶奶的身体。两个互相较了半辈子劲的老人，好像有些缓和了。可能是相同的处境，让她们想要互相取暖，也可能是真的已经很老了。或许有一天她们会真的和解吧，我猜。

但是，她们没有真的和解，也没有相互取暖。因为，没过多久，邻居老太太就去世了。

我想着她生前的种种，走到了她门前。门前有一根直立着的水管，下面放着一个老式的大盆子，盆子已经很旧了，上面有很多补丁。我拧了一下水龙头，水就哗哗的流出来了。有的时候，人的寿命还没有一件物品长。屋檐下面，有一张凳子，就是她生前经常坐的那个。此时，上面放着一双又脏又旧的手套，很多灰。厨房的窗台上有一些晒干的香菇，还有干辣椒。仿佛是新近晒得。这些可能就是她留下的所有痕迹。生活的痕迹。时间的痕迹。

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了那么久，总会留下一些痕迹，或多或少。但是，可能没等时间将这些痕迹全部抹去，我们就已经遗忘了关于这个人所有的记忆。毕竟，现代人最擅长的事就是遗忘。到那个时候，这个人就真正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甚至，即使是我，到如今，也只能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所以，趁我还没有遗忘之前，我写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