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夤夜难眠,不知困倦。
江淹云:黯然销魂者,为唯别而已。生人的离别终有归期,纵然脉脉不得语,隔万水千山,仍盼重逢之日。
死别,安有重逢之日?唯恐黄泉碧落,两处茫茫。
我怀念我的爷爷,尽管他已经离世七年。
我的印象中,爷爷仿佛生来便是一副老迈的模样,佝偻消瘦,胡须头发斑驳花白,一对浑浊的眼,一双僵硬温滑的手。
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那些记不清的事,爷爷记得。旧时,我在农村生活,那时候我年纪幼小,身体却柔软肥胖,爷爷常背着我四处逛街,久而久之,爷爷得了个绰号:老驴。村里人起外号够传神!
爷爷曾说他背我时,我手里还提着一截小木板,若是爷爷走得慢了,我便拍他。多亏爷爷纵容幼时人事不通的我,若是在大清朝,我已被开刀问斩。
那时,爷爷便是能够腾空入海的神骥,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寡妇门口都是我开辟的疆域,我在爷爷稳当的后背上,窥见了世界的一角。
有一事我记得格外真切,村中有一大坑,夏日积水,冬日结冰,坑旁尽是些炉灰泔水,爷爷指着大坑,言辞恳切:你是从那里来的!
我以为,那是真的。每每路过大坑,竟有荣归故里之感。
我隐约记得:爷爷曾给我抓过许多青蛙,身绿背后有三道竖纹的蛙叫三道箭,浑身灰褐颜色不鲜艳的蛙叫大草鞋,从青蛙的脚蹼处往上撕扯,能扯下来一整张皮,青蛙还能满地乱蹦,生命力强的可怜。青蛙,用油煎透,肉嫩骨酥,鲜香无比。
我曾将青蛙养在一口大水缸里,但不知道缸里曾经储存过农药,隔天,全他妈的死了。
后人事变迁,我迁到了城市里,我不过七八岁,勉强可以记事。
我与爷爷躺在一张大床上,每日清晨,爷爷呼唤我起床,我从不设置闹钟,爷爷比闹钟温和许多。
爷爷是地主之子,后沙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我的家族便没落了。
爷爷识字,学过日语,七十多岁依然能背日语发音表,平日里常看书,阴阳宅、万年历、面相大全、手相大全、奇门遁甲,不过都没有看懂。他喜欢讲故事,最常讲的故事是黄九龄,至今我还记得,黄九龄使一种奇怪的武器:五股神抓。类似于血滴子。
爷爷是个普通的老人,难逃生老病死。
一个寻常的傍晚,爷爷半卧在床上,突然口中言语不清,身体不受支配,待送到医院时,手掌渐渐冰凉。死亡竟如此突然,爷爷晚饭时还吃了两个花卷,浑身没有一丝异样,奈何。
爷爷在世时,我畏惧爷爷某一天离世,曾偷偷许愿,舍弃自己十年寿命给爷爷添加十年寿命,不知有没有奏效。
爷爷死于脑干出血,突然且无情,索性没有遭受痛苦。医生说:生理意义上的死亡取决于脑干是否死亡。爷爷的魂灵已经离开人世,几小时后,衰败的躯体返回了故乡。
固然知道,生死理难违,人生苦短,应当洒脱对世。然而,泪珠滚滚,尽坠在尘土里。
爷爷享年82,出殡时要在门口悬挂一串黄纸,84张,82张黄纸表示82载岁月,余下2张,一张祭天,一张祭地。我记得清楚,因为是我清点的黄纸。
爷爷有三个愿望:土葬;一匹纸马;和奶奶合葬。均实现了。
葬礼最后,理事高喊:看最后一眼!
我看了爷爷最后一眼,爷爷身着寿衣,不似电影里阴森古板的寿衣,爷爷的打扮似个登科中第的状元,长袍大袖,头戴官帽,手中捧着一枚硕大的金元宝。
那就是最后一面。
我永远怀念我的爷爷,哪怕他已不在。
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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