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端
上周发了一篇《漫谈|荧幕上的凶神恶煞脸》,写到了成奎安,写到小时候看到的他的一部电影。在电影里,成奎安饰演一位智力缺陷的人,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孩杀了许多人。
那个故事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大概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爱情”、“牺牲”、“杀戮”这些主题原来可以这样结合。可我忘记了电影名字,后来也曾在网上遍历成奎安的电影列表,但却始终无果。
群众力量大。在我发布了那个推送之后,我的朋友很快给了我答案:这部电影叫《猎杀豪放女》。
《猎杀豪放女》,又名《销魂夜》,是由张仁杰执导,林威、成奎安、狄威、曹查理等人主演的一部香港情色片。影片于1994在香港上映,讲述了大学生唐燕华连杀数人的故事。
豆瓣里因为“观看的人太少”,没有关于《猎杀豪放女》的评分,IMDB就更不必说。我小时候看了这么一部片子,而且居然对它念念不忘,大概半是因为记忆在时间作用下变得失真,放大了某些细节的魅力;半是因为感情就像封面女人的身体一样,越往年轻追溯就越丰满有活力。
那便是那个时代香港电影特有的气息。那种气息中夹杂着昏暗录像厅里呛人的烟味和汗味、浸染着录像带经过无数人触碰过、已经粗糙了的封面,以及少年时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
1. 侠 义
香港武侠片大概是每个80后从小跟着大人看的第一种类型片。我有印象的第一部武侠片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部电影里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物关系:一个十来岁的熊孩子叫“大丈夫”,他爸妈给他娶了个二十多岁、武艺高强的媳妇儿,整天像老妈一样四处追打、管教她。
这是个天地会反抗当时政府的故事。不过对于幼小的我来说,什么背景并不重要,我只记得当时的演员们都是真功夫,记得婆婆死后顺水而下时,小孩子们撕声裂肺地呼喊。
后来又看了《鹰爪铁布衫》《独臂刀》《大醉侠》,再后来《方世玉》系列、《霍元甲》系列、《黄飞鸿》系列,加上成龙的电影,自此,一个比武论剑,生死杀戮的世界在我心中模模糊糊地建立了起来。我一度觉得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谈不拢就打,死了要认;此外,电影就是武打片。
那时候,除了看电视和租录像带,偶尔有地方放露天电影。暑假时,姑姑家十几岁的哥哥带着几岁的我,和他的小伙伴们结伴去看。我年纪小,常常未到散场就已睡着,于是哥哥只能背着我回家。他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又拦着其他小朋友扯我头发,指挥二哥揍他们。
我偶尔睁开眼,因困倦而钝化的感官里,只有晃动着的青草和不知名虫子的叫声,在仲夏夜里显得份外安谧。身后小孩们拿着秃玉米杆互相比拼,两棍相交,威武地嗬嗬作声。而路在田地间曲折延伸,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2. 王 者
90年代香港赌片风头一时无两,出现不少赌王。比如刘德华的《赌侠》《至尊无上》系列、万梓良的《赌尊》、徐锦江的《赌王斗赌后》、陈庭威的《千王家族》……还有周星驰、张家辉……当时的明星大多都拍过赌片,而王晶导演更是以26部赌片开创了一个时代,成全了一大堆赌神、赌侠、赌圣、赌王、赌魔、赌霸、赌尊。
诸多争王争霸者中,我心目中最正宗的赌王只有一个,就是周润发。他是我眼里的第一个英雄,到现在我都觉得,再没有比他更帅的人。他只要坐在那里,你除了认输,还能做什么呢。那样地意气风发,那样地舍我其谁,就像90年代的香港电影,生命力蓬勃得要溢出来。
认麻将技术在我工作以后有过一次显示度。当时和几个朋友去郊区玩,她们打麻将三缺一非拉着我顶坑。我说我不会,但摸牌时不怎么看牌面就往出扔的习惯令她们诧异,惊呼摁住了个老手。
除了赌片,长大后我还看了周润发的《英雄本色》系列、《喋血双雄》以及《纵横四海》《监狱风云》《阿郎的故事》……每一部都是经典。原来电影除了打打杀杀外,还有其它的样子,还有那么多的爱与恨,兴与衰。
我在成年之后的很多年里,无数次反复看周润发的这系列电影,它勾勒出了我从青春期有自主意识起,想象中的“香港”。那是一座遥远的城,它的文化,它的价值观,它的市井民众……那些符号多出于记忆的选择和再加工,混合着好奇和猜测,成为了虚实难辨的幻影。
3. 江 湖
八九十年代的武侠片并不是我的江湖,我的江湖发端于香港警匪片和黑帮电影。
“阿杰……”
“不要叫我阿杰,叫我阿Sir”!
《英雄本色》里的这句对白很多人都记忆深刻,张国荣饰演的子杰对着狄龙饰演的子豪吼出了这么一句话,兄弟、黑白、道义,纠缠成了难解的情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我当时还想不明白的话题,只是觉得一切和书上讲的并不一样。
那时候我在小城读书,开始接触书本以外的世界。男孩子们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女生们三三两两结成好友。有人恋爱,有人八卦,有人依旧灯下苦读。我开始把很多时间花在写作上,偶尔听人给我讲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香港回归前后,刘伟强导演的《古惑仔》横空出世,打开了我对香港电影认识的新世界。如果说,之前我印象中的香港警匪片是墨镜、风衣、双枪、鸽子扑凌凌腾空而起的话,之后则变成了长刀、纹身、街头群殴、扛把子和小弟。
我看《古惑仔》其实是在2000年之后,《人在江湖》《猛龙过江》《只手遮天》《战无不胜》《龙争虎斗》《胜者为王》六部正传一起看完,接着是十三际、大飞哥、山鸡他们的外传。到了2001年的《九龙冰室》,也可以算是古惑仔故事的一个延伸。
《古惑仔》系列中,我最爱《只手遮天》,那个故事里,张耀扬饰演的东星乌鸦成为了香港电影中最成功的反派之一(其实我很想去掉这个“之一”)。他杀老大,杀对头,杀对头的女朋友,还砸了关二爷的圣像。这一幕据说也震惊了香港影坛,毕竟他们都是拜关二爷的。乌鸦跳着舞射杀小结巴的一幕,是香港影史上的经典镜头,令包括我在内的无数观者心碎。
兄弟情、同门谊、阴谋、热血、奋不顾身、生死由命……这些好勇斗狠时挂在嘴边的说辞在真正好勇斗狠的电影里,层层叠叠交织成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道义”。浩南、山鸡、大天二、红兴、东星……这些词汇成了90年代香港电影绕不过去的江湖。
4. 天 下
这个江湖,在千禧年到来之后,渐渐变了。
这十几年来中国电影市场高歌猛进,票房节节攀升,香港电影在这个沸腾的大市场中也分得了一杯羹。但是即使香港仍然时有佳片,但是《无间道》之后,却似乎再难看到有着纯正气息的“港片”。
许多媒体开始描述香港电影的式微,从演员号召力到市场影响力再到故事本身。观众似乎也信了。他们开始发现,90年代活跃的导演,要么蛰伏,要么打着怀旧的旗号,靠重启“赌王”、“大上海”的情仇故事捞金;偶尔有《追龙》这样的佳片让你眼前一亮,但马上他就会再拍出《降魔传》倒你胃口。
但是若观众肯再细心回想,就不难察觉,即使在港片最辉煌的20世纪90年代,烂片也是一抓一大把,从来不会比现在更少;而好电影却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票房,甚至绝大多数都没机会在影院上映。那些通过录像带和影碟进入我们视线的良莠不齐的故事,由于精神世界的强烈渴望和驱使,经由漫长的时间,最终留下的就只是辉煌。
这是记忆选择性偏差的结果,我们美化了过去而对现今诸多苛责。仅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我们就看到了《一代宗师》《春娇与志明》《桃姐》《寒战》《追龙》等各类质量上乘的好故事,更有年轻导演比如翁子光的《踏血寻梅》和麦浚龙的《僵尸》在荧幕上大放异彩。香港电影远远得不出“衰落”的结论,它只是发生了变化。
电影本质上是文化和价值观的集中表达。香港电影根植于香港的土地,八九十年代的港片,既有“狮子下山”精神带来的热情、梦想和奋斗、也有帮派文化下的血腥、毒品和暴力,还有对大陆疏离隔膜之下的“省港旗兵”、“北妹”、“偷渡”等诸多猜测和观望。97回归以后,香港面临着巨大的文化和历史转型,其间满怀希望者有之,犹疑不定者有之,哀痛凭吊者也有之,所谓“纯正气息”的港片不再,其实是港片的主题有了改变。香港电影正在讲述新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似曾相识,但是它的气质和底色,却已经和过去的电影分属不同时代。
5. 终
同样变化的,还有身为观众的我们。
二三十年前港片进入大陆时,正值我们这一代人世界观的形成期。我们远在这端隔岸观火,在一个并不存在的位面中与香港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同悲同喜、血肉相连。而如今我们不复当初的年少,面对新时代的新故事,又怎么可能以同样热情投身其中呢。
所以我们对不同时代里港片的评判,常常是夹杂着各种私人情感的情绪表达,而不再是单纯的讨论。我们心目中最好最热血的港片,已经和我们的青春一起,被深锁在旧时代的相册中。这是归者无路的彷徨,也是成熟以后的必然。毕竟岁月啊,开弓就再没有回头箭。
作者: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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