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市科技产业园的格局，是和别处相似的：中心有个全家便利店，店里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面。腾讯公司常年敲代码的程序猿们，加班到半夜下了班，每每花三块钱，买一桶泡面---这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每桶大约要涨到5块钱---靠窗边坐着，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若肯多加一块钱，便可以多加一根火腿肠，或者卤蛋，做“下饭菜”了，倘若加到3块钱，便可买一根烤肠，但这些程序猿，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打扮时髦的产品经理，才大摇大摆的渡进便利店里，要酒要零食，慢慢的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产业园里的便利店当服务员，老板说，我的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产品经理，便只让我伺候程序猿们。这些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的夹杂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泡面调料挤到再也挤不出一点才肯罢休，又要亲眼看到热水加满整个泡面碗，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辛亏荐头面子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收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收银台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产品经理阿狗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阿狗是爱吃泡面而穿短衣的唯一的产品经理。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短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用户心理”，“市场需求”，叫人半懂不懂的。
阿狗一到店，所有吃泡面的程序猿便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阿狗，你又要添新需求了？”
他不回答，对我说：“温两碗泡面，加一根烤肠”。便甩出7块1元硬币。
程序猿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别人的产品创意了”
产品经理阿狗睁大眼睛说：“你怎的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两天亲眼见你边看别人家的产品边画原型图”
产品经理阿狗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借鉴不能算偷……！……产品经理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交互设计”，什么“用户心理分析”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别的程序猿背地里说，产品经理阿狗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又没一技之长；于是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好玩手机APP，便当上了产品经理，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不好，便是他负责的产品用户量和盈利始终没见增长。如是几次，帮他干活的程序猿也没有了。阿狗没有法，便免不了抄袭创意的事。但他在我们便利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阿狗的名字。
阿狗喝过半碗泡面汤，涨红的脸渐渐恢复了，程序猿问他：“你当真会分析用户的心理吗？”
阿狗看着问他的程序员，显出不屑争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用户也捞不到呢？”
阿狗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用户心理学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绝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阿狗，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阿狗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刚入行的产品助理说话。有一回对某个助理说道：“你学过产品么？”助理略略点头，阿狗说：“学过，我便考你一考，这个APP的按钮应该如何摆放？。”
助理说：“捞不到半个用户的产品经理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 不再理会。
阿狗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当上产品经理的时候，要用。”
助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答他道：“谁要你教？这个按钮摆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阿狗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手指按在手机上，点头说：“对啊对啊，不过这个按钮还有四种摆法，你知道么？”
助理愈来愈不耐烦，努着嘴走远。阿狗刚用手指在手机上比划，见他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营销部门的人没钱吃饭，便围上来要阿狗请客。阿狗便买了一箱泡面给他们一人一碗。营销部门的人吃完泡面，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阿狗买的烤肠。阿狗着了慌，伸手五指将装烤肠的袋子罩住，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烤肠，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群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阿狗是这样的使人快活的产品经理，可是没有他，产品也便这么过了。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电脑，忽然说，“阿狗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二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程序猿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开除了。”
老板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别的产品创意。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网易公司去了。网易的东西，偷得的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是被发了律师函，后来是赔款，赔了家里的房子，再坐了牢。”
“后来呢？”
“后来关了一年放了出来”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泡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阿狗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背上背着一个破烂的背包；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泡面。”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阿狗么？你还欠20块钱呢！”阿狗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泡面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阿狗，你又偷了别人产品创意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坐牢？”阿狗低声说道，“是。。被。。被。、。。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温了泡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5块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吃完泡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灰溜溜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阿狗。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电脑说，“阿狗还欠二十块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阿狗还欠二十块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阿狗的确死了。
网友评论